九月下旬,张氏十里红妆,绕余杭一周,码头上船,提前运往京都。
很多年后,江南人依旧感叹,张氏嫁女,红妆何止十里?第一抬已装船,最后一抬尚未出府,更不要提那陪嫁的全国30家织云坊,35家巧纤阁,江南湖广千亩良田……
张云起一身华锦,在前院张罗着幺妹的嫁妆出门。而张大人一身士子长衫,慢慢踱到了寄悠园。
小雅湖畔青山上,有亭小雅。
张远程信步登亭,亭间石桌,一茶,一琴。弦断,茶凉。
绿漆亭柱间,九小姐静静出神,人不动,风不止,藕纱月华裙,风随裳起扰人肠。
张远程落座,长指如玉,拈起了断弦。
“久未调琴,今儿就为小九,续一续这断弦。”
话音一落,立马有丫鬟奉上琴弦琴具。
九小姐回头,看着父亲,执器取弦,不过乐师活计,也生生做出了几许风雅。
偏偏就是这几许风雅,把小九强压下的委屈瞬时逼上了眼眶,上前几步一把扯过古琴,回身狠狠摔向亭柱,丢到地上。
“修它作甚?我再不弹了!”
张远程忙上前把琴小心捡起,重放到石桌上,一边细细查看边角,一边无奈叹道:“你……琴有何罪?怎能无故毁琴?”
这几句,已算是小九人生中的重话了。
小九嘟起嘴:“我何时无故毁琴了!是爹爹急着把我嫁出去,才看我不好,觉得我无故毁琴!”
张远程细细把琴看看了一圈,确认无大碍才唤人,小心地把琴捧回去。
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拭了拭手,才抬手招过九小姐:“琴棋书画诗酒茶,是我张氏风雅之本,我自小便如此教你。你怎反学着做这等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的事呢?”
九小姐也自知过了,却转而把话头引向别处:“爹爹这回高兴了吧!邵家公子没成,反来了个定国公!”
“……你不高兴,爹娘哥哥又怎么会高兴?”
小九哭起来,衣裳也不动了:“我就不明白。两年前老家的三哥为了三嫂,放浪形骸声名不顾,你和哥哥都赞他至情至性,张氏真男儿!如今我不过和他彼此喜欢,怎就成了大逆不道了?你和娘亲,凭什么非要我嫁给邵长留,外公又凭什么非要我嫁给定国公!”
“……我和你娘,什么时候说过你大逆不道?我们岂是在意那些世俗纲常的?至于你外公,不过是阴错阳差,并不知道你已心属……心属于他。”
说着就拉过她,像小时习字那样抱坐在怀里:“我和你娘,不过是想你少吃些苦,少受些委屈。明知那条路万般艰险,不过死路一条,又怎么可能还让你闯?我不是不想说与你听,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如今入了执念,我们说的再多,都只会被你当做托词。
我不要你明白,只望你记得,这世上只有爹娘和你哥哥,才是真正不敢拿你的幸福冒险的人。小九,你会变,他也会变。我们舍不得,舍不得你有朝一日后了悔,来怪我们当初为何没有拦着你。真到了那一日,怕是早已万劫不复,万悔莫及,你要我们如何自处?
小九,有些事,只有你一步步,经了艰难,懂了无奈,到了一定的年岁,才会真正明白。”
小九似懂非懂地侧脸去看父亲,却被他抬手像对孩子一般摸了摸头,气的瞬间要炸毛,就听爹爹轻叹:“好了好了,转眼就要嫁人了,再见不知要多难,还要和爹娘闹多久?”
小九听了也难过,忍不住往他怀里偎了偎。
“我的小九,号称江南第一绣,为何要将盖头喜帕假手他人呢?”
自四年前,余杭突然流传着一幅绣帕,精巧妙绝,欲得者无数。此后更是一年一幅,幅幅国色牡丹,慕名者甚多,真见者极少,号称万金难求。传闻绣者乃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身份尊贵,有此奇才,又不愿声誉染瑕,便掩去姓名,世人便称此五幅绣帕为,官家绣。众口相传,江南第一绣。
小九低着头,喃喃一句:“爹爹,我再不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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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定国公登了余杭岸。
靖北老侯爷做了媒人,陪着定国公与张远程夫妻在正堂正式相了面。
因正式迎亲日定在了三日后,所以当日定国公并没有着红,也没着官袍。
藏蓝锦袍,玉冠博带,长身直立,俊朗如铸,沉稳端雅,即便不论往日军功,也当真好人才。
张远程夫妻在京城早见过他,并不觉得如何。张云起夫妻却是松了好大一口气,用张大奶奶的话说:“好在没有兵痞气,也不粗豪,不算委屈我们小九。”
张夫人从来没有看上过这个女婿。倒不是不满那俞家大厦将倾的形势,而是实在看不过他那后宅。先夫人逝去五年,留有一个嫡次子一直养在太夫人跟前。定国公的沐恩堂长年被一位生了庶长子的姨娘把持,竟被人称作了姨奶奶!想来要不是俞家这次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迫不得已非得娶小九来避祸,那位姨奶奶也未必就不能扶了正。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姨娘,是先夫人的陪房,分别孕有一子一女。
这真得套一句魏卓盛的话:“我们小九娇滴滴嫩生生的,清河张氏正统嫡女,凭什么就要做人填房!”
张夫人冷哼一声,连头也不愿意抬。
靖北侯看女儿如此冷淡,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倒是定国公,淡淡地应答岳父张远程,对堂下的尴尬,仿若未觉。
“定国公若要求娶张氏女,京都阁老还有两位嫡女待字闺中,为何偏要千里迢迢求娶小九?难道只因与我岳父是通家之好么?”
此话问的直白,定国公心里也有些尴尬:“启峥此求,的确是慕大人之名久矣,也欲效仿大人为臣之道。”
“定国公可清楚,我四房,与京都阁老长房,早已貌合神离,早晚要分道扬镳?定国公此求,可是要随我四房,与长房划清界限了?”
饶是靖北侯,也没想到女婿会在定国公面前如此直白。定国公也变了脸色,一时之间迟疑不定。
张远程并不催促,张云起也只在一旁淡淡壁上观。
也只那么一瞬,定国公就做了决定:“既千里求亲,就早已做了选择,做了决定。”
张远程点点头,看了看张夫人。
张夫人冷哼一声:“有一事,还望定国公能答应。”
“夫人请讲。”
“小九年幼体弱。希望定国公能够答应,在小九及笄之前,不可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