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定国公一身庄重的麒麟朝服,笔挺地跪在东宫正殿,如镜青砖之上。
这种轻辱何时才到尽头?
至少这一次,太子大发慈悲给自己留了些体面。
或者,是为了张九小姐的体面。
定国公抬起头,幽幽沉沉地盯着高阶之上,黄锦宝座,堂堂空置。
当年的忠顺王世子,少年便存问鼎之志,眉宇行走间也隐隐有帝王之势,何等虚怀纳谏,礼贤下士,一句“人才不分贵贱”笼络了大庆万千名士学子,浩浩九州,谁不传颂?
谁能承想,一旦如愿登上这个位子,所作所为,也不外如是。
眼前闪过刚刚那位公公满脸的褶皱:“……太子命定国公好生在此想想,为何受罚……”
却总有那一句凿凿在耳:“定国公实乃当代良臣名将,即便是阁老,也不可如此轻辱!”
他时要维护的是太子,此刻相辱的,也是太子。
良臣……名将……
我忠良守正这半生,竟赏不起妻子三下掌心……
良臣……名将……
我以命相搏的功勋,竟重不过张氏女婿这一抹子所谓殊荣!
良臣……名将!
定国公薄唇微动,无声嘲讽,慢慢闭起眼睑,藏了那份不平。
在这人人趋之如骛的殿堂之上,也不过唯有更漏滴响,聊以为伴。
罢了,我求娶云悠,为的不也是这立于权利之巅的寂寞?
当初的侥幸,如今的难堪,当初的不甘,如今……看不到尽头的忍耐。
权力场中,谁又能比谁更看得清,谁又能比谁更放得下,谁也不能比谁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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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悠被那想象中的自自在在蒙了心,兴高采烈地指挥着大大小小各丫鬟,端着药碗,熏屋子!
“你干嘛端过来啊,去去去,熏门口,只熏门口,还有外厅!端走端走,熏死我了!”
夏晽端着不动:“哪有这个道理?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国公爷,您这是装病么?”
云悠却笑得愈发高兴:“你管我呢!我就要如此!”
夏晽无奈,扔了药碗给冬暖,凑上前低声说:“也不知怎么了,半下午地站在大门口,定是在堵国公爷呢!”
云悠笑容一僵:“你是说柔茜?在我正院门口?”
“可不是么?人来人往的,就那么站着,不成望夫石真是委屈她了!”
云悠无暇理她言语中对柔茜的挤兑,微微沉吟:“这么多天都没动静,就算是想争宠也不用这么明目张胆,倒像是唯恐人不知似的。国公爷……去哪了?你知么?”
夏晽沮丧地摇摇头,九小姐不管家,俞家下人也不把张氏当正经,偏偏又爱抱团,原本在张氏里最吃得开的管事和妈妈们都撬不开他们的嘴!再者那柔茜姨奶奶,虽说不上对小姐虎视眈眈,可也绝不是个吃素的!小姐在这国公府里,当真是处处制肘!
一丝不安蓦地划过,云悠道:“想法子打听打听,国公爷这是去哪了?”
夏晽点头:“一直让人打听着呢!一有消息就报上来。”
云悠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难为你们了。”
夏晽鼻子一酸,小姐何时操心过这些?
强笑道:“看小姐说的,您不怪我们无能才好。”
云悠微微一笑:“放心吧。不用多久,就再也不用打听这些了。咱们只过自己的就好!”
夏晽听这话不太对,却被急急跑来的秋昕抢了话头:“小姐小姐,那姨奶奶又在咱们院门口,堵着国公爷执手相望呢!”
云悠不自觉地撇撇嘴,刚才的不安全没了:“望就望呗!你急什么?”
秋昕却笑:“谁知国公爷和她望了一会,扭头就来咱们正房了。”
夏晽和云悠愣了一会,才猛地回过神来,春晓招呼国公爷的声音已经柔柔地飘了进来。
云悠急急躺好,胡乱给自己掖掖被子,还抬手把头发又抓乱了些。
夏晽恨极,抢着掐了秋昕几下:“作死的小蹄子,什么都敢拿来玩笑!”
边推了她往外迎定国公。
云悠偷偷抬头去看,一身半旧的青缎衫子,不过家常打扮。
兴许柔茜只是寻了个由头想找他呢?想来也不很重要,不然他怎么又来了这?
放下心来,不禁又想,莫非那柔茜已经沉不住气了?
莫急莫急,夫人我马上就助你们成眷属!
“想什么呢?看着我也能偷笑?”
原来定国公已坐在了身边炕沿上。
云悠故作虚弱地笑了笑,没注意到定国公眼神瞬间冷了几分。
“病还没好?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这倒不用。姬神医给我看诊多年,已吃惯了他的药了。”
“偶尔换个方子吃吃也有好处。”
定国公当然知道姬神医的医术真的好,但他对自己,总有那么几分保留。
“……不如回头请姬神医换个方子?他若看不好的,怕是太医来了也不行。”
定国公顿了顿,叹道:“随你吧。”
云悠看他意兴阑珊,以为他是惦念着刚刚望着他的柔茜,便把想好的话悠悠道来:“国公爷这几日,在书房住的可好?”
定国公看看她,没有答话,手却不自觉地在膝盖上狠狠按了按。
云悠神色难过:“如此委屈国公爷,都是云悠过错……只是这身子,云悠也实在无可奈何。满屋子的药味,自己闻的都难熬,更不敢委屈国公爷搬回来了。”
定国公想,是啊,满厅满堂的药味,唯独你这屋子,你这炕边没有药味。
“原本云悠年纪小,身边的丫鬟们纵有些姿色,却大多不懂事的,实在是怕服侍不好国公爷……可看国公爷夜夜书房独眠,云悠又实在难过不忍……”
说及难过之处,云悠适时地掉了几滴泪:“云悠看了这些日子,只觉的姨奶奶是这沐恩堂里一等一的妥帖人儿,怕也就她才能服侍得国公爷舒心……国公爷对云悠有天大的恩宠,奈何云悠竟是此等福薄的人。国公爷当真疼惜云悠,就请国公爷成全了云悠的这份心吧……”
定国公忍不住冷笑,原来真是你……
我竟还心存侥幸,原来真的是你!
不过打你几下,你竟真的一状告到东宫。
告了状,辱了我,竟还不甘心,还搅出这么一招欲擒故纵!
你想要什么?
要我亲自给你赔罪么!
你莫要……逼人……太甚……
云悠看他面色冷沉,眼神似怒不怒,刚才听说柔茜在院门前等他时划过的不安又重新泛了起来,不安地抬手唤他:“国公爷,国公爷?您怎么了?”
定国公抬头,看着她眉眼间那丝不安,心中竟还生涟漪,不禁更怒,就是这份佯装的怯弱不胜,故作的娇憨可人,骗的自己还不够么?母亲说的不错,美的太过的女人,都是不安分的!
抬手按了按藏在袖子里的那一块胭脂醉,便拂掉轻搭在臂上的柔荑,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娇妻,心中只剩愤恨:“既是你的心,我自然成全。”
说罢,即拂袖而去,只剩云悠看着那萧冷的背影,愈发不安,猛地想起什么:“夏晽!去外院打听,国公爷今日到底出门没有!出去回来时,穿的什么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