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里人都爱流言。
近日里的茶余饭后,伴着凉荫晚风为人们所乐道的流言,依然是围着今科三甲和江南第一才女转悠。只是这话题的重点,从风流韵事转悠到了陈榜眼的前程上头。
“唉,到底是李阁老府啊,出手就是阔绰。”
“阔不阔绰的倒还其次,只看那地界。栖梧胡同那,住的哪一个不是清流世族?那一家不是根深蒂固?光御史就出了多少?那的宅子是说买就能买的?这跟阔绰没关系,主要是地界啊!”
“这倒是!这京城的地界,文居柳荫街,武傍什刹海。柳荫街上除了柳荫胡同,就属这栖梧胡同了!”
“这要搁寻常士子身上,怎么也得熬个三五十年的,一路向上不失足不下台不外放,才有可能在外围沾个边。啧啧,这陈榜眼,不仅有艳福,还恁地好福气!哈哈哈……”
“说的是啊,哈哈哈……”
被云悠拉着一道,上门恭贺过筱絮乔迁之喜,刚刚独自返程回及第胡同的俞四奶奶轻轻放下车帘,心中不免感慨。
自己长在栖梧胡同,嫁到什刹海,后又外迁到及第胡同,一步步竟是越走越偏远了。想起俞四爷,这一生的宏志,落到实处,求得也不过是一处与柳荫街沾边的宅子罢了。自己呢?俞四奶奶不禁苦笑,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怕是落得一个连起点都不如。
这算不算上愧对父母,下羞对子女?
想想那李筱絮,靠的无外乎娘家的底子。
这世上,女子背后的家族太重要了。想三嫂云悠今日非得拉自己同去,为的也是为陈榜眼日后仕途拓宽另一条路。毕竟自己的娘家,乃是栖梧胡同第一户,御史林氏。
俞四奶奶暗暗咬唇,自己出嫁之后,还从未当真求过父母什么呢。
只是,对于同一个家族来说,这子女跟子女也是不同的。
筱絮打发奶娘带着祈姐儿盼姐儿别处玩了,自己拿了本诗经,靠在杨妃榻上默默出神。
当日,大姐不过是受了些莫须有的委屈,小九也只是在权位上受了些委屈,叔叔就当堂对着云起和定国公说出“望子成龙,愿女无忧”的话来,字里行间都是自有娘家撑腰的警告意味。
而当时自己被一身是血地抬入阁老府,李府上下为了自己的脸面,息事宁人。叔叔前日招去夫婿伯恩(陈榜眼),却只是露出抚慰臣下的笑容来,淡淡一句:“你已入仕,行事当三思而后行。”
此事便当是了了。
远近亲疏,一目了然。
而对待族中事,叔叔从不擅自行事,这些自然也是远在余杭的父亲的意思。这样的娘家,一夜之间,会给自己这样一处体面宅子,会如此提拔自己和伯恩?
若叔叔真有这样的宅子,那豁然和诚然夫妻怕是早就搬出来住了,哪轮得到半路上京的自己?
莫非是父亲添给大姐的嫁妆?大姐心中有愧又怕自己不肯接受,遂推给了叔叔婶婶?
这么一想,筱絮心中不是不膈应的。她想她还是应该快些让自己的陪房把带去山东的嫁妆好生抵让变卖带入京,然后想办法查查,这么体面的宅子,到底是如何来的?
面前阴影一晃,是久不见的陈伯恩回来了。
筱絮心中微有不安,细细打量他的神色,看似平静,眼中隐隐有难过愧疚之色,手指也紧紧捏着,左右都不是,像是不知所措。
筱絮终于松口气,这才是她的伯恩,回来了。
对于一个默默无闻努力了太久,渴望成功渴望了太久的人来说,当巨大的成功和举世的瞩目来的太快太热烈,总是会迷失本性,变成另一个轻浮自负躁动不安的陌生人。
陈伯恩,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其实比邵长留还早进京。他一个人在市井中一个杂乱昏暗的小宅子里,听着张邵两人的才名,家世的显赫,交友的广泛,用度的风雅奢华,又羡慕又不甘地独自默默努力了半年,竟一朝与这两人齐名,更是与张云起一同,被众人津津乐道了这么长的时月。
即使众人议论的只是自己妻子与张云起的风月事,陈伯恩依然心中窃喜。
他模仿着张云起的走路的形态,说话的腔调,举手投足地那股子庸雅,他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前二十年紧紧巴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露怯丢脸。可当他和张绍两人站在一起,他又自负虚荣,他觉得张云起不过如此,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比他差,他甚至觉得邵长留压根就比不上自己。
陈伯恩高兴地快疯了。实际上现在回想,他认为当时的自己,已经疯了。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夜之间,我怎么就变成以前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筱絮……”
筱絮把书放在几案上,微笑道:“我知道。你只是得偿所愿,太高兴罢了。”
陈伯恩小心地搂住她,直到那熟悉的香气和温度重回怀中,陈伯恩才忍不住哭了一声:“我甚至打你。你当时倒在地上,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筱絮,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筱絮。我其实不生气,我真的不生气。可我又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该生气。筱絮,我真的不生气,那都过去了筱絮,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筱絮的鼻尖也酸了酸,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伯恩微有些散乱的发髻。他其实是个善良到有些懦弱的人,他过的一定不好。
“我知道,你回来就好。”
“女儿就女儿吧筱絮,咱们还这么年轻。什么嫡子不嫡子的,筱絮……我其实只有你。”
筱絮终于哽咽,紧紧拉住他的衣襟,所有的话都被喉头的哽咽强压下去。
伯恩,我何尝不是只有你呢?
我的路,你的路,我们的路,一直都那么孤单,举目四望,寥然无依,只有彼此。还好,伯恩,我们以往只有自己,现在却有彼此。
筱絮轻轻推开他,拉到妆镜前,让他坐下,重给他梳髻。
陈伯恩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精美的古木妆镜,越发不安。
“……我们是不是又寄人篱下了?”
他在叔叔婶婶家长大,受尽寄人篱下的苦,好不容易和筱絮出来了,实在不愿意又一次栽进去。
筱絮轻笑:“不怕,咱们把它买下来。”
陈伯恩更不安:“咱们有钱么?就,就算有,李……叔叔也不见得愿意卖吧?”
筱絮忍不住笑出声:“有钱,公公婆婆给咱们留了很多钱……”
陈伯恩皱皱眉,从妆镜中看着妻子的如花笑靥,老实地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