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婚礼真是盛大非凡。
鞭炮声声,鼓乐喧天,贺客成群,高朋满座。苏容一身新郎吉服,身上挂着大红彩球,站在大堂门口迎接问候着每一位到来的贺客。空闲下来的时候,便面无表情地伫立着,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仿佛周围的热闹氛围与他无关,仿佛他不是今天婚礼的主角。他的身旁站着他的父亲苏建林和母亲沈氏。
苏建林这年还未到五十岁,但已灰白了一片的双鬓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他身形偏瘦,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还微有晃动,人们很难从他现在的模样上看出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将军的影子。但他依然有挺直的脊背和坚毅的嘴角,那是一个曾经优秀的军人保持不变的特性。他还是一个有傲气的军人。大历八年在大唐与吐蕃的灵州一战中,他被暗箭射伤右腿,因为没有及时拔箭而落下了残疾。那场仗他也失利了。回朝后,他知道朝廷难以再任一个残废当将军,为了保留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他断然自请辞官了。朝廷念他昔日之功,没有计较他的那次失败,赏赐了他丰厚的黄金和土地作为养老。所以后来的苏家即使还有豪门的富足,却没有了权势,在长安的诸多名门贵族中已经不引人注目了。直到后来苏容入仕受封三品怀化将军,苏家才又有了显贵的迹象。
“爹,你去坐着吧,客人我来招呼就行了。”苏容见他父亲已经站了好一会儿,怕他吃不消,忍不住开口劝道。
苏建林微笑着点点头,听话得进去,坐到了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是苏家最大最权威的长辈,一个严正端庄的老人,半辈子都为操持这个家而活。以前为夫荣子贵而殚精竭力,后来夫去世了,子失意了,于是唯一的孙儿苏容便成了她生活的重点。如今看到孙儿大婚,又是与中书令家结亲,这样一门美满的亲事使堂上这个高寿的老人甚感欣慰。
看到家中的长辈个个欣喜,尤其是看到父亲颇有精神,气色也佳,苏容心里便有几分欣慰。这几年来,他了解父亲的失意与苦闷。在踌躇满志的壮年残了身躯,又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使他一度活在消沉中抱怨苍天,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尤其是在大哥苏恒坠马身亡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痛苦地想自杀。因为他一直认为,是他这个做父亲对从小崇拜他的儿子苏恒造成的性格影响,使苏恒小小年纪竟勇武到敢去驯服一匹暴烈无比的野马。苏恒的死让他一夜之间白了双鬓。见到父亲的惨痛,也从此坚定了苏容要重振家门的决心。今日难得又见到父亲有了笑容,苏容不胜感慨。苏家就剩他一个儿子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亲失望。
然而他的决心在接触到苏漫目光的那一瞬间变得无法坚强。他看到了她站在一群进出忙碌的下人中,黯然地望着他。他的心顿时又痛得痉挛起来。他想到她的病还没有好,脸上还是带着明显的病容又不禁心疼不已。
他正要朝她走去,却突然被人拉住了衣袖。耳边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哇,好俊俏的新郎官,二哥,你穿着这身喜服真好看!三姐,你说是不是?”
说话的是他的六妹妹苏颜,她的身边还站在他的三妹苏岚。
六小姐苏颜年方十五岁,是二姨太王氏所生,个性开朗活泼,长得又明眸皓齿,娇俏可爱,加上是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因此深得全家人的宠爱。和她站在一起,三小姐苏岚原本也算秀气的一张脸就显得失色了。而且与这个妹妹大为不同的是,苏岚的性格文静内敛,说话行事都表现出一种缺少个性的软弱温吞,所以虽然她比苏颜年长,又是和苏容同一个母亲,为原配沈氏所生,但在这个家中却不及苏颜受人关注。
苏岚微微笑着:“我们二哥天生就俊啊。”
苏容却没有心思听两个妹妹的夸赞,他的目光又随着转身的苏漫而去。苏岚与苏颜两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苏漫的身影。
“五姐。”苏颜边叫边跑了过去。苏容和苏岚也随之跟上。
“五姐,你要去哪里呢?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大堂上坐着。”
看着苏颜那双纯真无邪的眸子,冷笑在苏漫的唇边一闪而过。她对这个妹妹的热情全无好感,漠漠地瞥了她一眼,那种眼神仿佛在问,小妹你是否真的如此天真?她在苏家的处境、在苏家的地位,她一直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却还在她面前说出这不可思议的话。坐在大堂?她有“资格”坐在大堂吗?她被允许坐在大堂吗?
“不用了。我哪有那个命啊。”苏漫面无表情地说道。从知道身世的那一天起,她就把自己当做在苏家打工的下人了。只是,即使做为下人,她也无法抛开她的尊严一点点。这更使她能深刻地感触到悲哀,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的性格除了给自己原本就不出彩的的人生更涂添一笔灰暗外,没有任何意义。
苏颜怔了一下,又接着说:“那么我们三个到院子里转转吧,外面好多人。今天托二哥的福,家里居然可以这么热闹。过会儿二哥就该去接二嫂了,到时五姐你还是留在大堂吧,可不能错过二嫂进门的场面啊,是吧二哥?”
苏容脸色一惨,痛苦地垂下眼不说话。
“够了,”苏漫的语气则显得有一丝不耐烦,“我没有那个命坐在大堂,也没有那个命看着你们的二嫂进门。我还有一堆活要忙呢,就不陪你们转转了。”说完便要离开。对于这个妹妹,她真的没有一点喜欢。不管苏颜看上去是多么天真烂漫、纯白无邪,不管她对待谁都能表现出一种莫名的热情,她就是无法像每个人那样的喜欢她。或许是她集众人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太刺眼,或许是她有一个浅薄嚣张的母亲,更或许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对待同一件事物,有人可以喜欢,有人可以讨厌。苏漫分不清楚。反正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心地光明纯洁的人,她甚至一直有她的“小人之心”,怀疑苏颜的纯真到底有多纯。
“等一下,”见苏漫要走,苏容忙叫住她,急急地说:“你的病还没有好,为什么要起来做事呢?赶快回去躺着。”看到凌晴走过,他又叫住凌晴,忍不住要斥责:“凌晴,是你把五小姐叫起来做事的吗?她正在生病你知不知道?今天哪怕只是个丫鬟你也不能让她带病干活,何况是个小姐?家里的丫鬟还不够你使是不是?”
“不是的,二少爷,我没有,是五小姐自己过来的,”凌晴急忙解释,带着一脸的委屈和无辜,“五小姐的活一向都是夫人和二姨太吩咐的,我们做丫鬟的什么时候敢使唤小姐。”
“你不用说她,确实是我自己要来的。”苏漫说。她是觉得一个人躺在清冷的屋子里,听着外面欢天喜地的吹吹打打,更是一种折磨。她宁可出来干活做事,出来让自己忙碌,出来亲眼目睹苏容的婚礼。说完,便顾自己走了。
“你回去休息,听到没有……”苏容见自己的关心已被她的冷漠打败,无奈又烦躁地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哟,是谁惹我们的新郎官生气了?”二姨太王氏迎笑而来,苏漫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斜瞥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厌恶。
苏颜见到母亲,忙过去挽她的手臂,倚着王氏道:“还不是五姐了,二哥一片关心她都拒之不理呢。”因为刚刚的热心在苏漫那里碰了冷钉子,苏颜心里也有几分不舒服。
“是吗,”王氏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不屑的神情,“她不向来都是这样吗?不知道在自以为是什么,跟她母亲一个样,好像全家人都欠她们似的。”
王氏对苏漫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也是苏家上下无人不知的。她的心里至今都认定她儿子的短命与苏漫的出生存在某种命理上的关系。何况,她对苏漫那个已过世的母亲曾经也是那么看不顺眼。
“茹姨,小漫不是这样的……”苏容摇了摇头。王氏本名王茹,作为晚辈的苏容便要喊她一声“茹姨”。
“好了,老二,全家就数你对她最好,可人家还不是不领情。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就不要提那些令人扫兴的人和事了,”王氏又恢复一脸笑意,“还不到门口去迎客。”
“容儿,快过来。”
这时,苏容听到他母亲喊他。他走了过去,沈氏拉着他,笑吟吟地望着大堂门口:“你看,楚侍郎来了。”
苏容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他的同僚皆好友楚源修正朝他走来。他和楚源修同朝为官,年纪相仿,都是青年才俊,一个将军,一个侍郎,在朝中又有“文武双璧”的美称。实在是楚家没有女儿,不然苏容今天娶的就必是楚家千金了。不过楚家虽然没有女儿,却还有一个未婚的儿子,便是楚源隽了。今天他也跟随兄长来到了婚礼现场。
源隽虽不知为何大哥今天有兴致带他来参加苏家的婚宴,但既然可以不用念书来凑热闹,他就乐不可支了。当然他也不忘叫上洛斯,好兄弟嘛,应该是有福同享,有热闹同凑的。此刻,洛斯不便进来,只在院子里和众宾客混在一起。
“苏容啊,先要恭喜你一下了,”楚源修双手一抱,做了个贺喜的姿势,然后不忘介绍他身后的弟弟,“这是舍弟源隽,今日特从书院过来的。”
苏建林看见楚家兄弟的身影,这时也走了过来。
源隽忙上前向苏容揖了一礼:“恭贺苏将军大喜。”又向苏建林和沈氏行礼:“晚辈见过苏老将军、苏夫人。”
将军?苏建林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离朝这么多年后,还有人叫他将军。那两个字曾是他生命的骄傲,如今再次听到,心里有一丝小小的感动。而这份感动也让他对源隽的第一眼便有好感。
苏建林回之以微笑点头。
“这位便是楚二公子吗,”沈氏打量着源隽,满眼欢喜,“果真是眉目清秀,器宇不凡。听说还在国子监念书,学问做得不错呢。”
“苏夫人过奖了。”源隽连忙自谦。
“苏夫人不知,这家伙啊,顽劣不堪,很难成才,常让家父头疼。家父说,能找个人来管管他就最好了。”源修笑着打趣。其话中的意思,苏家三人是能够听懂的,脸上露出了领悟的微笑。
楚家兄弟被下人领去了贵客席。
沈氏悄悄走到女儿苏岚身边,带着一脸的笑意,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岚儿啊,楚侍郎今天带了他的弟弟来。”
“哦。”苏岚应了一声,不知道母亲想要说什么。
“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你看他就坐在那边……”沈氏刚要伸手指去,却发现在贵客席上没有了源隽的身影,而源修身边的位子是空着的。
“咦,人去哪了?”沈氏纳闷。
“娘,你到底要说什么?”苏岚问。
沈氏顿了一顿,便认真地对女儿道:“你知道你哥哥现在和楚家关系处得不错。他想促成两家结亲,那个楚二公子和你年纪相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直接地问她,苏岚脸一红,紧张地开口:“娘,我哪有想过什么……”
沈氏知道女儿家的脸皮薄,何况她这个女儿又是性子腼腆,便不再多问,只拍拍她的手道:“那么,你现在可以开始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