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药房的小厮取了药,慧哥撒开腿就往回跑。
尽管太阳很大,街道上的雪也已经开始融化,但是化雪的冷风还是丝丝窜进慧哥的脖颈子里,身上的鸡皮疙瘩立时站了起来。
一手提着药包,一手紧了紧衣襟,边跑边在心里埋怨仁心堂的翟老大夫,明知道我家三姑娘次次都犯这老毛病,干嘛不干脆一起就带了药来,非得慢条斯理的号完脉再慢条斯理的开着跟往常差不多的药单子,支使府里的小厮到仁心堂取药,还一本正经的说什么府里面备的药年限不一,药效就有差别。
不就是想多赚的钱嘛……苦了我们这跑腿的小厮,不但得不着好处,还得顿顿挨臭骂。
守着侧门的老苍头一直开着门等着,看着慧哥从转角处飞奔过来,连忙招手,“快点快点,又催了……”
“噌”的一声,慧哥连个招呼也没打,直接冲进侧门,脸上是一副苦巴巴的样子。
老苍头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慧哥冲了进去。
摇了摇头,回身把门关上,心里想着,这小子速度倒是见长啊。
慢悠悠的晃回他那把破摇椅,想起他当年十三四的年纪,其实跑的也快……
刚到了二门边上,就见一个十岁左右梳着两个小髻的女娃,插着腰,瞪着眼,嘴上一张一合,清脆的声音就泄了出来,
“慧哥想是又见了几个小兄弟打诨,这三姑娘救命的药也耽搁了这么久。”
“哎呦,我的姑奶奶,您行行好,您看我这气还没喘匀呢,可是一路飞奔过来的……”
慧哥苦哈哈的把药包递给守在门边的女娃边催促她,
“春妮儿,赶紧的吧,有时间在这说我,你还不如赶快把药送进去。”
叫春妮儿的丫头又使劲瞪了慧哥一眼,“在这儿等着吧,等会好把翟老大夫送回去。”
说完一拧头就迈进了二门。
慧哥擦擦头上跑出来的汗,心里庆幸这利嘴的丫头总算被他堵回去一回。原地跺了跺脚,靠在门边上想着自己的小心事。
过了大概有个一炷香的时间,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的慧哥觉得今个肯定得了风寒了,回去得好好喝碗姜汤睡上一觉,明儿一准儿好的快。
哪像那位三姑娘,只要一风寒就得折腾两个月,我要是那个身子……哎呦,那可活不下去喽。幸亏她投的是个小姐命。
“孩子清醒了危险也就过去了,更何况小姑娘身子弱,慢慢将养着,急不得……就一件,可不能再招了凉。”
门里边传来翟老大夫那慢条斯理的声音,慧哥赶紧就立好,低头弯腰等着老大夫出得门来。
“是,是,我们一定注意。还请翟大夫您多费费心,明儿个来给号个脉再看看,我们三姑娘这回突然就发了病,病的还这么凶险,我们大太太呀……”
匡氏顿了一顿,眼眶一红,“心里真是苦啊…!”
“孩子还小,大点了身体就好了,也别太忧心。别小的好了,大人倒是病了。”
翟大夫宽慰了一下眼前的妇人。
“哎,您说的对,大点儿就好了。”
匡氏勉强的笑了笑,对着门外守着的慧哥吩咐,“慧哥,好好地把翟大夫送回仁心堂,可别半路偷懒啊。”
慧哥郁闷啊,为啥时时都要敲打敲打我,我啥时候偷过懒啊,嘴上却爽快的答应着,“是,匡妈妈。”
对着三姑娘的奶娘,慧哥还是不敢顶撞的。
一手扶起老大夫的胳膊,说道“您老慢点,刚化雪的路最滑……”
看着小厮扶着大夫渐远的身影,匡氏转回头,急忙忙的往大姑娘谢安萍和三姑娘谢安宁住的暖露阁去。
这暖露阁在谢府的东侧,是去年新建成的,对应的,谢府的西侧也建了沁芳阁,住了二姑娘谢安婧。正中位置的正院叫松鹤院,住着谢府的老夫人。松鹤院西侧是二房居住的祥琳院,后侧方是沁芳阁。松鹤院东侧是大房的瑞和院,后侧方便是是暖露阁。
匡氏回到暖露阁,在廊檐下停了脚步,先是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然后走到廊檐下嘱咐熬药的小丫头春妮儿,
“药好了就赶紧送进屋里给石榴,准备的蜜饯拿一块,不要多拿,三姑娘不能多吃。”
“哎。”春妮儿轻声答应着。
“大老爷刚才进屋了。”春妮撇撇嘴,犹豫了一下,悄声对匡氏说。
“眼睛多看,嘴巴闭紧。”
匡氏伸出手指使劲点了点小丫头的脑袋,
“到时候要挨板子或者被打出去可别后悔。”
春妮儿害怕的点点头,不干再说话了。
匡氏暗暗地也叹了口气,这男人啊……还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大奶奶那是多好的一个人,长得美貌自是不必说,性子温柔贤淑,对长辈谦恭孝顺,对孩子宽和慈爱,对下人也是温文有礼,却又能把谢府管的井井有条,里里外外就每一个说不好的。这也是命吧,这样一个贤惠人,就是肚子不争气,嫁给大老爷也有十一年了,只得了两个姑娘,却是没有儿子。
谢府有祖训“凡谢家子孙,除非年过三十无子,否则不得纳妾”
大老爷虽然还未三十,但也有二十有八了,大奶奶虽是心痛但也无法,已经开始慢慢给大老爷挑选妾室。
谁成想,晴天霹雳。
一美貌妇人竟抱着刚刚满月的男孩子上门,求大奶奶成全,说是甘愿为奴为婢,只希望大奶奶能接纳那刚满月的男孩认祖归宗。
事情就这样闹僵开来,不仅二房那边也得了信儿,也惊动了老夫人。
在正屋里老夫人痛心疾首,大奶奶满面哀戚,大老爷虽然埋怨那美貌妇人擅自闯入谢府但又碍于儿子刚刚满月,下跪求老夫人接纳。
谁知明明应该歇了午觉的三姑娘偷偷跑去跟祖母玩躲猫猫,想躲在窗户下吓唬祖母。
祖母没吓到,自己却吓着了。
屋内传来她从来没听过的祖母的痛斥,母亲的痛苦哭泣,父亲的哀求……
年仅五岁的谢安宁吓得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在窗外轻声的哭泣。
因着老夫人窗外有一排冬青,又是刚刚下过了雪,谢安宁的小身子蹲在窗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就这样生生的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被奶娘匡氏找到。
本来就因为早产身体积弱的谢安宁年年秋冬季都要生病,这回更是因为在外冻了许久立刻就发了高烧,等躺到床上以后就开始不止声的哭泣,稀稀拉拉的说起了胡话。
接到消息的正屋里停下了吵杂,大奶奶看也不看一样地上跪着的两个人,跟老夫人回了话就去了暖露阁。
看着床上小小缩成一团的小人,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刚刚的凶险吓得她还没缓过神来,进了屋子就看见女儿在床上抽搐,急的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请大夫,给孩子用酒擦身子,孩子渐渐的不抽了。
她细细摸着孩子,却发现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弱,她甚至感觉好像已经快停了……
幸好仁心堂的翟老大夫来了,施了针,孩子才清醒了过来。
大奶奶谢王氏此时手正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小额头,烧的脸颊通红的孩子许是感觉到了母亲的关怀,表情也变得平和下来。
一只小手正牢牢的攥着母亲的衣服,迷迷糊糊的要睡着。
“安宁乖……咱们喝了药再睡啊。”
大奶奶用额头顶着女儿的额头,跟女儿说着话,逗弄着女儿先不要睡。
谢安宁此时的头浑浑噩噩的,她明明是孙琳琳啊,发了高烧被父母送进医院了呀。
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自己是谢安宁,有着小小的手,小小的身子的谢安宁呢?
她有孙琳琳的记忆,可是她也有谢安宁的记忆……
这是怎么了?她到底是谁呢?
床前妇人的面容那么熟悉和亲切,带着暖暖的记忆,
“……娘?”
谢安宁忽然觉得她好像就是谢安宁啊……
那么,孙琳琳又是谁呢?
“安宁怎么样了?”
一个身材稍微有些瘦的男子撩了帘子进入内室,满眼都是焦急的神色。俊秀的面庞有些忐忑,走到床前只是先看了一眼大奶奶,然后就盯谢安宁仔细的看了看,发现孩子醒着,眼睛正看着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习文说安宁烧糊涂了,吓了我一跳,每年虽是都会咳上两个月,可也从不高烧的呀。”
谢家的大老爷谢筝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询问着大奶奶。他是不想给孩子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惜大奶奶却没有陪他演戏的心情,只是当做没听到。
摸着谢安宁的前额,一直向后顺着谢安宁的头发,一次一次,捋的谢安宁很舒服。她记得每次生病难受的睡不着,都是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手从前额一直捋到后脑勺,然后她就会慢慢的睡着。
“爹……”谢安宁叫道,脑袋里面慢慢都是关于这个爹的回忆,环抱着她教她写字,坐在他的肩膀上去看灯会……
她记得这个爹对她很好。
可是为什么呢?她好像还有爸爸,那是孙琳琳的时候……
乱套了,谢安宁觉得自己神经错乱。
“哎……安宁啊,告诉爹爹,哪里不舒服?”
谢筝抓着伸出被子的小手,轻声的问着。
“爹爹,安宁会听话,不欺负姐姐了。安宁给爹爹当儿子,你别跟别人走,别不要我和娘还有姐姐……”
不受控制的谢安宁好像完全无意识的就说出这些话,好像憋了好久,总算有了发泄的渠道。鼻子发酸,眼泪哗哗的就淌了下来。
谢筝的脸立时就白了,声音陡然升高“你听谁胡说啦?”
眼睛大大的瞪着大奶奶。
谢安宁听到父亲的高声,哭的更是厉害了。
大奶奶早就从奶娘匡氏那里知道了谢安宁生病的过程,自然是知道谢安宁是听了正屋里吵架的事情了,也不解释,心里更是不好受,眼泪也就流了下来。
“乖安宁,是娘不好,没能给你生了个弟弟……呜呜……害得你受了苦……”
大奶奶用手绢捂着眼睛,声音也哀戚起来。
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痛哭,谢筝的心里也实在不好受,可是那边毕竟是跟了自己十多年,又有了儿子,虽然是背着自己来了谢府,埋怨归埋怨,却也不能就此不理。
这事本就是他理亏,但他又实在无可奈何。
这边是结发妻子跟两个女儿,那边是情深意重的知己和儿子还有……
抚了抚额头,始终不知道怎么张嘴的他选择了逃避,撩了帘子就出了暖露阁。
交代门外的奶妈匡氏跟丫鬟红绸好好伺候便离开了。
石榴看了看匡氏的眼色,才端了药进屋。
屋里刘顺家的正在劝,大奶奶还请放宽了心,这大姑娘和三姑娘可是全指望着您呢,要是把身子愁坏了,可不是便宜了外面的……
又劝三姑娘,快别哭了,把大奶奶也给招哭了……
看着小女儿不安的眼神,使劲压下了心里的怨气和委屈,忍住了眼泪。
刘顺家的赶快把石榴手里的药碗接了过来,喂谢安宁喝药。
往常费了百般事的喂药,这会三姑娘竟然接过了药碗一声不吭的都喝了。
大奶奶倒是没想太多,但这刘顺家的却很是惊讶。
心里一个劲的感叹,看来最娇气的三姑娘经了这事儿之后也是懂事了……
而谢安宁根本没有想以前是怎么吃药的,生病了嘛,自然要喝药了……我孙琳琳可是从小就自己打针吃药的。
这会子,她又完全按照孙琳琳的思路在走了……
喂了药,谢安宁便放任自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她终于又纠结起了一件事情,她到底是谢安宁呢还是孙琳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