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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郡守嫉云多能傲慢,屡加谴责,乃去官归印,约兄陆机欲回江东,宰执张华、裴頠不许,固留之。陆云曰:“吾与兄过江以来,家乡远隔,信息阻绝,又不放我等归宁,如之奈何?”正忧念间,见其所带随身之黄耳摇尾近身,三复顾盼,若有将言之状。云乃谓其犬曰:“我兄弟至此,久绝家音,终日挂念,无由通问。汝能捎带家书回去,可伏地点头,如其不能,可摇尾而去。”犬遂伏地嘤嘤作声,似应承之状。陆机即写书一封,外用黄蜡为丸,裹书于内,以绳拴牢,系于犬颈。犬得书,即出门望南行而去,一路无阻,亦能随人渡江,径达吴中,直至其家。家中人看犬至,大骇曰:“此黄耳也,昔随二公子往洛阳去,今何又回在此?”视其颈下,有绳系蜡丸一个,取而看之,乃是二陆之书,家中读之,不胜欢忭。越数日,家人议曰:“今公子既有书来,必须回音方好,否则定然忧念此犬矣。”母曰:“虽然,亦无人可以前往,必须还使黄耳带去。”遂亦修书,封以蜡丸,呼犬向前嘱付,饱喂以肉,令之使行。犬复摇尾鼓耳,出门望北而去。一日,二陆兄弟闲暇无事,叙论家中之事,思念黄耳未知能至江南否。正在议间,忽见黄耳走至面前,仍有蜡丸在项,机疑其不能渡江而转,及去解看,乃是绒线绳也。云曰:“此必老母回书也。”剖丸视之,果是家中所寄,二人大喜,甚加爱恤。其犬自是常负信往来,途人皆知其为陆家黄耳,亦异事也。二陆虽然通得信息往来,奈南北异地,不能得面母、妻,思归不遂,相与叹曰:“江关隔迹,云树迷茫,虽然黄犬音传,争奈白头凝望,奈何,奈何?”正在忆念,忽有人报道,贾后使恶党阻截杨太后之膳,八日而俎,二人悼而言曰:“三纲绝矣,晋将乱作,理宜避之。”乃诣张华,力辞南归养亲,华从之。

会青、徐、兖、豫四州大水,平地十馀丈,城郭皆没,道路阻绝。贾谧等固留之,乃又不得归,复诣张华、裴頠,告以杀后之事。华、頠曰:“此情吾岂不明,士衡岂不谅乎?今妒后专政,兵权在彼舅郭章之手,朝事又贾谧所统,轻意难可动他。且贾谧与诸君极相雅厚,结为二十四友,我等亦不可恶彼。矧贾模谦退,深明世务,有事必与吾等共谋。杀后之情,实出暗中,姑俟后议。”陆机乃退。华又闻平阳韦忠清贤,家贫慷慨,有不可夺之志,使人召之,巽拒不就。裴頠因事便道亲往谒之,谈论弥日,辞旨明敏,頠邀之入朝,忠力辞以病。頠还,言于华曰:“韦忠学问渊源,有廊庙之材,不肯轻出,明公还当以礼辟之,必有匡济之术。”华曰:“公亲自谒请,尚不应命,恐未易辟也。”于是竭诚修书一封,遣使清素往迎之。忠又拜书,极言身有痼疾,不能行动,感荷垂盼,五内俱切。倘天不废山人,得疾稍可,即当操篲门下,决不敢方命也。送使起身,即徙而避去,其友诃之曰:“张、裴二公若此之殷,足下何拂其意?”忠曰:“兄知其一,不知其二。吾本茅苫贱士,久无意于宦情。且张茂先华而不实,裴逸民欲而无厌,怠弃礼典而附贼后,岂大丈夫之所为乎?二公虽则有心托我,我恐洪涛荡岳,馀波散漂,溺恐及人。王彰有云:‘吾肯褰裳以就之乎?’”友服其高。人见张华召韦忠不至,乃荐言敦煌贤士索靖字幼安,少有逸群之量,长多博识,与同郡范衷、张囗、索囗、索永五人皆有重名,声驰海内,时人称为敦煌五龙,惟索靖最雄。其四人皆亡,独靖尚在。华听言,使人辟为雁门刺史,靖不肯至。华又以书谕之云:“大丈夫有济世之才,必当援民之溺;有经邦之术,必当拯国之艰。何乃韫椟韬光、守时待价之若是耶?”靖见书,至洛阳见张、裴二人,二人与论时事,甚敬服其才,极举之为雁门刺史。靖见二人之诚,乃勉强受职,知贾后必乱天下,张、裴不免其难,临行,诣宫门指铜驼笑曰:“会见尔在荆棘中耳。”乃留书谏华、頠防患为上,宜早谢事,以求免祸,二人不能从。后人见韦忠、索靖能料张、裴之难,有诗赞曰:

见危不仕羡韦忠,索靖先知智虑聪。切料张裴终及患,故指铜驼叹棘中。

张、裴共参政事,尽忠辅翼,贾模虽系贾后之党,族中至于有事必询华、頠,三人同心协志,共匡皇室。模私谓二人曰:“今天下粗安,若使贾后不干朝政,得广陵王之聪睿为君,则二公亦可以少展经纶,身任太平矣。”二人恐贾模是试探之语,不即应对。有小宦者听得此言,报与总宦李己知之,李己又白于贾后。后素嫉太子非己所出,先帝钟爱,朝士雅敬,屡欲伤之,思以惠帝只此一子,东宫师保等人又多智识,故不敢妄意。及是听得贾模亦推聪睿,即与心腹宦官李己、刘才二人商议曰:“广陵王智慧人皆敬仰,倘一大臣等谋而立之,我等必退位入宫,恐有不利之处矣,将何处之?”李己曰:“太子近日自恃精巧,不习天子威仪,其师保等之规谏亦不甚听,惟近侍之言是从,狂荡无忌,举止异前,何不将此情少贬太子,人自不敢称颂矣。”刘才曰:“未可。必须设下一计,暗中愚惑太子,使之自损令誉,则大臣等自然不以易帝为言,帝后可以永居天位矣。”贾后闻言大悦,即使二人伪侍东宫,多带金银,去愚太子。二人乃多赂太子左右,日夕以巧言诱哄太子曰:“殿下富有四海,天下一人,朝中自有圣上主持,外面自有臣子摄管,不趁此青春芳岁,及时作乐,燕享欢娱,何拘拘然之若是耶?恐一朝为帝,早朝晏罢,虽欲行乐,无暇及矣。自古道青春易过,红颜不久,再经数年,神衰发白,百事废矣。且天子国王,那个能致乔松永寿、老而享福者乎?”太子曰:“不可。若是圣上与娘娘知道,必有罪责,汝我安乎?”刘才、李己曰:“此等深宫内院,笙歌交作,帝后亦不闻,况娱乐乎?”太子信之,遂放纵无忌,于宫中作酒市,令阉官宦寺宫女等攒集沽饮,自为掌筹,凡钱钞布帛等物,随多寡俱收,不用等尺,亲自语诂,其分两长短轻重毫忽无差,人皆敬服。凡在内院之人,俱刘、李为之牙侩,其米肉酒面、煤柴布帛等物,皆要与太子市中售买,觅其利息。朝中内外皆知,咸讥其不当为此细微小人之事,焉能为得万民之主?贾后伪使宫人亦往贸货,甚称其能。自是声誉顿损,无复有人称赞其美矣。其东宫辅翼等罕得见面,心恣淫佚,性习荒唐,不惜小节,又不许修缮垣墙门阈,使人得便来往,与宫人杂处,不循等杀,谩侮之名日彰。洗马江统恐其丧德,乃上五事以谏太子曰:

自古哲王名垂不朽者,莫不以崇俭为德,从谏为贤。故汉高帝豁达大度,纳谏如流,卒能扩开大业,统一六合;汉文帝身曳绨袍,足履革,亦克政致太平,绥服四海。迨至末年,炎德中衰,不遵先训,违逆忠言,有象箸玉杯之皿,豹胎翠釜之馐,梅生变姓以深藏,蓬萌挂冠而远遁,遂使强徒窃意,贵戚盗神。设而南阳之愤不起,白水之悱不发,汉氏几至于沦亡矣,岂不可以为明鉴也欤!今殿下不图他日临御九五之思,总摄万机之虑,而乃区区徒事于末技之工,不务经国远猷之计,惟只深居宫院,酒色是耽,宴游是好,奢侈之欲从心,忠信之言逆耳,何自弃之甚耶!

书上,太子不能省改。后人有诗叹曰:

惟木由绳正可期,后能从谏圣堪希。此日忠言频逆耳,他时咎起悔嫌迟。

太子舍人杜锡见太子不纳江统之谏,亦上劝曰:“太子自非后宫骨脉,所以得不异者,以其圣聪悦于先帝,令德服于大臣故也。宜从洗马良药之言。”太子又不听。杜锡深虑其失德,必为贾后之所见侮,退而复上十事,其略亲君子,远小人,崇孝敬,资讲习,惇朴实,务忠信,省滥用之财,戒过度之酒,杜淫佚之戏,节奢侈之欲,思祖宗创业之艰难,鉴帝父庸常之被侮,赂其亲信,以结后宫,免其怀妒以害己身。太子不能听,反以其为多言,暗以绣针藏于坐褥之内,赐锡坐而议事,锡受之,坐于其上。时夏月,衣襦单薄,针锋刺肉,不胜其楚。锡知太子怪其多言,故施此计,只得忍痛而出。自此外人无复敢谏,言路绝矣。贾后乘此欲要中伤太子。后母郭氏名槐,其性甚贤,探知后女南风有嫉妒太子之意,常自入宫谓贾后曰:“我之不幸而无子,只生汝姊妹二人。汝今无子,年龄尚未,正好修愆省过,以禳天眷,则天必赐好子于汝矣。今见汝心中常怀不足于东宫,此乃天数,亦汝命也。汝自不生,何得抱怨他人?吾已年暮,历事过多,劝汝推恩结好太子,抚若己儿。你既慈爱于彼,彼岂有不孝敬于为母者哉?母子相和,则两宫无隙,太子之心必然悦感汝德,他日继位,汝为太后,则贾氏宗族可保久长富贵矣。何得苦结冤家,致成怨恨哉?”贾后曰:“吾虽日夕交欢太子,终非吾之所养。他有生母在前,安得异日悦我?是以心中常不悦耳!”郭槐曰:“我又思有一计在此。今汝妹子生有一女,虽系是韩氏,亦吾血脉,与贾氏一同,何不以为太子之妃,岂不成秦晋世戚,一家骨肉乎?”贾后曰:“母意虽然,吾终不欲以贾氏女为屠儿之妇也。”郭槐闻言不悦,出谓次女贾午曰:“吾意欲将汝女为太子之妃,使我二家皆为皇亲之贵,汝意何如?”贾午亦曰:“若如此,则吾太师之家而下嫁屠户之子矣。”槐曰:“渠为天子,吾为家臣,汝出此言,不亦罔乎?”乃忿恚不食而言曰:“吾为汝母,乃太师夫人,张主不得一个甥女,明日亲见张、裴二元宰,奏请圣上,看你如何?”贾午听母所言,亟自入宫见贾后,说知其事。后惊曰:“若此,必然成矣,何以处之?”贾午曰:“欲绝其念,必得先与太子定婚他处,则可杜其事也。一面查问何官有女,一面阻住母亲,言必欲讲婚,宜俟吉期,何须慌促?待吾计就,彼意自解。”贾后大喜,即唤近侍宦者分付曰:“你可去访谁家官员有女,急来回话。”宦官曰:“不须访得,太尉王衍有二女,俱未许聘,长者妍美,次者平常。”后曰:“如此却好,明早即请下聘太尉之女,则事源塞矣。”贾午曰:“何不为吾儿韩谏先求长女,而后为太子纳聘次女,岂不两相姻娅,亦是四门亲眷。”贾后曰:“此甚易耳。”即日备聘礼,送至王衍府中而去。次早,贾后启白惠帝,即使官媒至衍府,聘求次女为太子之妃。及后母郭槐入宫,欲见帝启奏结婚贾氏之事,会闻二女构谋已成,长叹一声,晕倒于地。贾后救起,问曰:“母亲何故一时疾发?使吾惊得魂不附体。”母曰:“吾身即死,亦不为殀,何得惊惶若是?据汝姊妹心性所为,魂不附体之日不远也。吾此病发于内心,料不再延。吾死之后,汝须怜爱太子,勿可专行己意,以结不世之仇。若听赵灿之言、贾午之说,必坏汝家,吾目不暝矣。贾模、贾谧尚可与相保者,别无所嘱,汝宜识之。”扶出府中,太息而死。后人有诗叹曰:

贤哉郭母劝良言,二女奸枭竟逆天。吕氏须颜同一体,汉遭颠覆晋遭愆。

第三十回 贾后妒杀皇太子

晋惠帝元康七年正月,与太子定婚王氏。司马遹知贾后为甥韩谏抢聘其长女,心中甚恨贾午,以为贾后姊妹勾结,故将韩谧冒贾太师之姓,以幼年即居显秩,横行殿陛,思欲去之,颇形于言。贾谧知为太子之所不容,后日承位,必不利于己,因谮之于贾后曰:“今太子广结心腹,多蓄私财,心甚恨吾贾氏,此必将以思倾贾氏也,不如早先图之,庶免他时累及九族。”贾后曰:“汝虑甚远,但吾一人智谋短浅,不能成事,可请你母亲进宫同与议之,不可迟滞,恐有漏泄。”贾谧领言,出外见母,备说其故,道娘娘已允,只请母亲去议一计,若能除得太子,则可以永断祸根,久保两宗富贵矣。贾午然之,即同贾谧入宫相见。贾后曰:“人言皇太子挟恨你我不与为婚,又夺聘太尉长女,心中思欲不利吾等。意欲先去祸胎,妹子有何计保吾宗祀?”贾午曰:“太子虽有谋害之心,未能即发,且自从容图之。吾有一计,且先诳圣上与朝士,使其狐惑,不专意于太子,那时方可谋彼。今吾怀妊数月,外人不知,娘娘可诈称有妊,扬言宫中,使心腹大臣并贾谧赚引朝官入贺,束软帛以装形证。众见正宫有娠,谁敢不属?待吾月满,入宫中来分娩,只道是娘娘所生的,何人敢言真伪?那时讽请立嫡,必废司马遹,而贾氏安如泰山矣。否则一时难以动他。”贾后大悦,次日即对惠帝言有娠妊,假病不出。惠帝乃愚庸之辈,不察真伪,即便宣言于朝,郭章、贾谧即率诸大臣入宫朝贺。张华、裴頠曰:“事在狐疑之中,未可遽贺,且待生产,上贺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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