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凭什么不能对大晋出兵?太子哥哥死在他们手里,二王兄也在他们手里,我们出师有名!”
王座上怒气未消的少女一拍桌案,如是斥道。
座下跪了一众大臣,唯有一人长身玉立,迎着那少女愤怒的神色,淡然自若,只拱手道:“郡主,大晋历来皆为正统,如今两位王子虽尽折其手,虽师出有名,可这名只在感情上,并非道义上。而于大晋百姓来说,一则大晋君主并无昏庸之径,二则和番与其来说尚有荒蛮之印象,是以即便郡主侥幸能突袭连昌成功,那留下的事宜,郡主可有把握能妥善处理?”
“慕涵,你不要太放肆了!”少女妙目圆瞪,神情森厉,手臂上卷着火红长鞭,跃跃欲动。
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郁行之口中被囚禁的和番郡主夜吟,也是朝华所说的想要将太子齐桓取而代之的妹妹。
而她面前毫不畏惧的男子,则是和番的大祭祀慕涵。
慕涵清澈的一双眼眸转向夜吟,却是一派坦荡平和,他徐徐道:“臣下未曾放肆,只是郡主才杀了大晋派来的使臣,如今还是莫要打草惊蛇的好。”
“使臣?”夜吟冷笑三声,“囚禁我堂堂一个郡主的使臣?杀了才干净。”她拍案立起,只道,“还有,慕涵你莫要忘了,如今我便是和番的王,郡主一词,休要再提。”
慕涵看向怒气勃发的少女,淡淡道:“按例,这王位该有二王子朝华继任,如今二王子殿下尚在人间,郡主就只能是郡主。”
“你!”夜吟一甩长鞭,只沉声喝道,“二哥如今被困连昌,自可有我相代。”
“有何凭证?”慕涵面对夜吟的鞭子毫不动容,直视不惧。
夜吟冷哼一声,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纸掷到慕涵面前,道:“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二哥亲笔所书,做不得假。”
慕涵不动声色地读完,收进怀里,眉梢都不动一下,便道:“郡主是如何拿到这信的?”
“这自是二哥设法从连昌中传来的。”夜吟朗声答道,目色坦然,慕涵从她眼中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
慕涵定定看了她半晌,又回身扫视了身后跪着的一众臣民,敛起白色的长袍,缓缓向着夜吟跪下,轻叩首道:“臣下慕涵拜见王上。”
得到了祭祀的认可,夜吟才能正式成为和番的王,也只有得到祭祀的认可,才能得到整个和番的支持。
果不其然,在慕涵称臣之后,他身后跪着的臣民尽皆叩首,齐呼:“拜见王上。”
夜吟返身坐于王座,潋滟美目里光华锐利,极似朝华的脸庞上带着与兄长不同的狠厉,她面向座下之臣,缓缓扫视之后才道:“那么,诸位对本王出兵连昌一事,可还有异议?”
“臣以为,稳定和番内朝,方是王上继位后的当务之急。”慕涵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和番我要定,连昌我也要平。”夜吟缓缓开口,“更何况我和番养兵多年,重兵在手,大晋兵防重部皆在南宁,连昌何足为惧?”
慕涵一张清朗容颜并无过多表情,说话之间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决:“臣依旧是那句话,大晋正统,和番如想取而代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夜吟怒目而视,但慕涵身居大祭祀一职,在和番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要伐连昌,也必须得到慕涵的支持。她隐忍下心头不快,挥手道:“那么,此事容后再议。”
正襟危坐,夜吟目光一转,看向身边的内侍,道:“开始吧。”
内侍跨前一步,高声道:“宣,丞相觐见。”
慕涵蓦然回首,只见门口慢慢走入一个单瘦的身影,广袖轻拍,端的是出尘俊逸,待得走近了,才听到两边倒吸冷气之声,这少年姿容俏丽,犹胜女子,丹凤眼一挑,俯身向慕涵道:“兄长大人,别来无恙。”
慕涵唇边慢慢绽开一种微妙的笑意,道:“空儿,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夜吟拍了拍掌心,走下高台,侧立于沐空身侧,嫣然笑道:“诸位,以后便是本王的丞相了。”
一瞬的死寂之后,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可无论是谁开口,夜吟都一并回绝下去,坚持不改变心意。
素衣清淡的慕涵拂袖转身而去,不留半句话语,反是让夜吟大感意外。
身后沐空放肆大笑,高声道:“慕涵,你也有怕了我的一日。”
慕涵步伐稳稳,恍如未闻,径直扬长而去,在他身后,云悬青天,正是一日好晴色。
就在和番闹得天翻地覆之时,持盈与西辞尚且沉浸在同下江南的甜蜜之中。
西辞奉命南下最先到达的,是千辞。
千辞隶属北静王之封地,民风质朴,虽不富实,却也十分的安静闲适。
持盈起初听这地名儿,抿嘴笑说:“这地方却真是与你有缘。”
西辞笑而不语,只抬头望着城门口上飘逸俊秀的“千辞”两个大字,脱口赞了声“好字”。
等二人再低头之时,门前已黑压压的挤了一片人,百姓哄得满城都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推搡着,想要一睹来者之真容。
云旧雨才停稳马车回来,见此情景不禁大为头疼,直道:“师傅,你瞧这帮悍民……”
“你才是悍民。”一个石块砸了上来,当先一少女越众而出,气鼓鼓地瞪着他,手上还捏着小石块,似是不肯罢休。
“旧雨。”西辞喝止住还待开口的云旧雨,微微一笑,拱手向那少女道:“在下管教下属不严,言辞上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那少女呆呆地看着西辞,良久才反映过来,飞红了脸颊,一溜儿烟跑进了人群里去。
人群哄然大笑,有人叫道:“葭丫头竟也有害羞的一天。”
那名叫茜葭的女孩儿气哼一声,跺脚道:“住嘴。”娇俏的一张脸上,艳色天成,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活泼,格外动人。
西辞莞尔一笑,正要开口,却是喉间一阵腥热涌上来。他脸颊边的嫣红一起,持盈瞬即明白过来,唤过云旧雨侧立于西辞身边,她自己则旋身上前与茜葭招呼起来。
在问明了情况之后,持盈才明白过来,这些百姓并非是来迎接他们的,而是迎接即将到来的北静王楼越的,只是他们碰巧赶在了前头,而西辞风姿清艳,难免引起一些关注。
持盈将她与西辞的身份搪塞过去,与众人告辞,领着云旧雨与西辞从千辞的偏门入城。
西辞面色有些苍白,约莫是坐车坐得久了颠得厉害,引得他连连重咳,持盈一面轻拍他的背,一面问他:“为何还是咳得这般厉害?迎天不是将毒逼出来了么?”
西辞笑了笑:“毒是逼了出来,可这肺上的毛病这么多年下来,哪里是一朝一夕好得了的?”
持盈动作轻柔,只将他扶到一旁的茶摊上,要了一碗清茶,让他慢慢喝下去,反是云旧雨焦躁得很,来来回回地走。
待西辞歇息过后,三人才寻了客栈停下来。
才坐定下来,门就被敲得“砰砰”响。
持盈打开门,只见方才在客栈中为他们引路的小二直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这位小姐,王爷要见你们二人。”
被他的横冲直撞闹得有些不悦,持盈轻一挑眉:“我们?去见他?”
“是,是。”小二低头哈腰,连声称是,又赔笑道,“小姐这是去还是不去?”
西辞身体不好,最忌来回奔波,持盈素来又最是厌恨别人摆架子,她冷笑一声,只道:“只怕我们去了他还见不起。”
“阿盈。”西辞起身轻喝,温言向小二道,“我们这就去。”
小二嬉笑道:“还是少爷懂道理。”说完便极识眼色地哈腰退了出去,眼明手快地将房门关上。
持盈狠瞪那门一眼,复又在桌边坐吓,只向西辞道:“这北静王架子这样大?既找得上我们,就该知道你我的身份,若是知道,还敢摆这样的架子,胆子也真不小。”她转首看向西辞,目中轻含责备之色,叹道,“我本想今日一路奔波,你也该歇息了,再怎么样也可把见面推到明日,可你竟也答应了,真是……让我怎么说你好?”
西辞长身而立,闻言反是笑道:“知道还敢这么做,我倒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北静王爷。”他展了展袖管,看持盈依旧锁眉不展,又道,“迎天与他交情颇好,迎天看得入眼的人,定有过人之处。”
在持盈眼里,从不觉那毒舌冷漠的苏杭有什么过人眼光,她只感激他对西辞的病施以援手,如此而已,此刻听西辞如此说,她也不便反驳,只重重放下手里的包袱,叹道:“也罢,随你了。”
西辞眉眼笑开,如渲开的水墨,容色虽既清且淡,却教持盈看得移不开眼,只盼望岁月如此绵延,再不动摇。
持盈与西辞下楼之时,云旧雨正坐在堂里喝茶。
上好的龙井,在他嘴里似是牛饮,而此刻他对面正坐着一位翩翩佳公子,容貌姿态清俊秀雅,动作流畅自如,正细细品着茶盏中的清茶。两人身形衣着分明大相径庭,相对坐来竟是分外和谐。
持盈见此场景却是一怔,坐在云旧雨对面的那人,分明就是在连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澹台。那夜澹台身背长剑,装扮邋遢,持盈隐约能分辨出他也算是容貌清正,如今一番装扮下来,竟也是秀美夺目,更难得的是他一改当日的随性直率,将全身架子端得分明,气质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西辞走在前头,才下楼,云旧雨就惊得跳了起来,打翻了满襟的热茶,叫道:“师傅你怎的下来了?”
西辞一双淡淡清眸转过去,目光在澹台身上微微一顿,随即转开,唇含三分笑,向云旧雨道:“我自是有事要办。”
澹台抬眸看了西辞一眼,起身笑道:“既然旧雨有事在身,我便告辞了。”
话音未落,持盈已缓缓步下楼来,微微笑道:“这位公子且不必急着离开,旧雨大可留在这里陪着公子也无妨。”
澹台还未答话,云旧雨却抢着说:“我跟你们去,让他走就是了。”
持盈笑看了澹台一眼,澹台只无奈地轻摇了摇头,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掷下几锭银子,翻身往窗外跃了出去,衣角在日光下翻了几番便消失了踪迹。
“滚得真快。”云旧雨咕囔了几字,复又凑到西辞面前道,“师傅,我跟你们一道去见北静王。”
持盈睨了他一眼,道:“你怎知我们是去见北静王?”
云旧雨向着店小二的方向一努嘴:“喏,他下来时候说的。”
持盈抬首笑盯了那店小二一眼,微微笑道:“好快的一张嘴。”
小二退后一步,赔笑道:“小姐真是说笑。”
“阿盈。”西辞转过头来,伸指在唇边一立,只笑道,“心浮气躁只会暴露了你的弱点。”
持盈的目光从店小二身上移开,走到西辞身边,略有不快道:“我不为难他便是。”
西辞还望着澹台离去的方向,轻问:“你可识得那人?”
“一面之交。”持盈如是答道。
西辞轻“嗯”一声,敛起前袍,一步迈出去,一手微微探出,顺势与持盈道:“走罢。”
持盈快赶几步追了上去,握住他瘦削的手,回首向云旧雨道:“你且先留在这里,我们去去便回。”
云旧雨不甘,可对着持盈他又反驳不出口,只得重重坐下,拍桌子叫道:“小二,上菜!”
西辞敛眉微笑,低声与持盈道:“回头带个小玩意儿回来给他就好。”
持盈“哧”地笑了:“你当他是小孩子?”
西辞轻一挑眉,笑颜如水,浅浅化开:“未尝不可。”
那一方,被两人谈论着的云旧雨,正大口喝着茶,吃着桌上五花八门的菜肴,不亦乐乎。
持盈蓦然莞尔,西辞只抬步迈了出去,青衫衣角一拂,就从门边转了过去。
北静王在千辞亦有一个专门的府邸,只是比洛淼的北静王府要小了许多。
西辞与持盈去的,正是北静王在千辞的小院。
这是个安静的小院,墙外攀满绿藤,偶尔夹着几枝桃红的小花,很是闲适恬静。
西辞上前叩门,半晌才从门后探出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书童来,梳着双髻,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西辞许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二位是来见我家少爷的?”
西辞与持盈相视一眼,均略感意外。
那书童见两人神情,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我家少爷是北静王楼越。”
西辞方一展袖,拱手道:“烦请通传,江南观察史顾西辞求见北静王爷。”
书童抬看细细瞧了他一眼,看着持盈一努嘴:“她又是谁?”
持盈有心试探,只笑道:“奴婢叶盈,不过是公子身边的侍女而已。”
西辞闻言,笑看了她一眼,也不作声,只任她信口胡说。
那书童将信将疑,道:“你们且先随我来。”
楼越的这个小院做得极其精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小书童带着他们走得九曲十八弯,才走到了一个花园门前,向西辞道:“你们进去吧。”说罢竟不再理会他们二人,转身就走。
持盈看着他背影,笑道:“想不到北静王连个书童都这般有趣。”
“公主谬赞,楼越不敢当。”
身后传来的声音清澈里透着干净,也带着极其浓郁的书卷气。
持盈回首,只见一少年正立园中,白巾蒙眼,墨发轻垂,全身上下竟只有这两色,素得发白,黑得浓烈,衣袂翩翩,极是风流潇洒。
西辞眉尖微微向上一挑,目光在楼越蒙着的双眼上顿了一顿,笑道:“王爷如何猜到阿盈的身份?”
楼越似是觉出他的目光,唇角稍稍一弯,伸手抚上白巾,踏步而来,一面道:“能跟着顾公子千里下江南的,除了九公主,还会有谁呢?”
他轻轻解下白巾,一双毫无焦点的瞳孔转了过来,准确无误地面朝持盈,浅笑道:“你说对么,九公主?”
楼越的长相并不算俊美,充其量只能用干净清秀来形容,但那双没有焦点的深黑眼眸却好似会读懂人心一般,一笑起来眼角就会轻轻上挑,却并无妩媚之韵,反是极富灵气。
“抱歉行动不便,只得委屈二位亲自前来了。”楼越略一颔首。
“无妨。”西辞淡淡笑着,“王爷为主,我二人为客,既来千辞,原就该来拜会城主才是。”
楼越浅浅一笑,再度低首道:“久闻顾公子大名,今日一见,乃楼越之幸。”
他当先一步,领西辞与持盈往花园深处而去,宽袍缓带,步履从容自如,丝毫看不出是一个目盲之人,甚至他还能够听出二人的脚步声来调整自己走路的速度,委实不易。
持盈笑赞道:“王爷好耳力。”
楼越知她指方才之事,不由莞尔道:“习武之人,自然要比常人好上一些的。”
待三人坐定下来,楼越才正襟危坐,说出此次请他们前来的缘由。
这次让楼越左右为难的源头,正是南宁谢家。谢家的大小姐谢黎此刻正在连昌待嫁,而谢家更迫不及待地是要巴巴地把五小姐送进楼家门来,屡次三番的与楼越相谈不说,谢五小姐更是一路从南宁追到了洛淼,这才逼得楼越避到千辞来。
谢家自当年曾败退和番之后,就始终以重臣自居,手握重兵之下,难免有蠢蠢欲动的狼子野心,郁氏早有提防之心。而身为一个外姓王,身上背着洛淼与千辞两个都城的子民,楼越是决不会冒险与谢家有任何纠葛的。
持盈当下听得哭笑不得,难为楼越堂堂一个王爷,为了避开谢五小姐,竟只带了一个书童躲来了小城千辞,到底不过一个弱冠少年,心性还是带着孩子气。
她沉吟片刻,道:“你若不喜欢谢五小姐,直接拒了便是,女孩子家面子薄,定然不会多做纠缠。”
楼越素净的脸庞上慢慢浮出红晕来,深黑的盲目上睫毛低垂,他轻道:“如若能不伤人,那楼越便不伤。”
持盈蓦然抬眼看他,带着三分诧异,这目光引得楼越慢慢转过头来,持盈笑道:“你既是北静王,就永无独善其身的一日,你又能不伤人到几时?”
楼越缓缓一笑,瞳孔里浮现出一种极其清澈的笑意:“那么,能不伤一个,便是一个。”
持盈反观他干净神色,笑道:“那她若是追来千辞你要如何是好?”
楼越的瞳孔蓦然张大,虽不能见物,却仍似是有流光脉脉而动,他面颊上慢慢染出红晕下,微低下首,轻道:“其实,这也并非楼越寻二位前来的初衷。”
“那么,不知北静王还有何要事寻我二人前来?”西辞见楼越有意避开持盈的疑问,当下止住持盈的话端,如是笑问。
楼越显然是松了口气,手上拨了拨茶盏,良久才道:“汛期将至,此为大患。”
西辞笑意浅浅,只道:“每年汛期皇上皆会命江南各省开放粮仓,王爷何必忧心忡忡?”
楼越素净的脸上蓦然浮现出一种极为愤慨之色,少年手捏着茶盏,清声冷道:“粮仓里的粮食,又有几分到了百姓手里?”
西辞“哦?”了一声,缓缓笑道:“江南一路的粮食乃是由七殿下掌管,七殿下向来仁厚爱民,断然是不会放任手下胡乱作为的,这一点,或许过去会有,但是现在,决计不会再出现。”
楼越闻言一蹙眉:“顾公子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些。”他顿了顿,似在迟疑些什么,欲言又止。
西辞抬眼,只一笑:“在下司职观察史。”
楼越蓦然抿紧了唇,僵了片刻,方一字一顿地道:“顾大人。”
持盈转首诧看了西辞一眼,显见楼越是未曾明了西辞之意,她静默了一瞬,笑道:“王爷怕是误了西辞之意。”
少年挺直的背脊有些紧绷,他的神色干净里带着倔强,只直直道:“有劳九公主为楼越作解。”
持盈得了西辞默许,方娓娓道:“观察史一职,本就是考察官吏之用,于公于私,案例都不可徇私,王爷或许不信西辞,可王爷难道也不信皇上选人用人的眼光么?”她特特顿了一下,见楼越神情不变,又问道,“王爷有多了解七哥?”
楼越轻道:“只闻其人。”
“原来,王爷识人不过是只闻其人而已。”持盈轻笑。
楼越怒然而起,那双盲目虽无焦距,其间竟灼灼似有日光流转,端的教持盈凛然一震,一身素衣的少年王爷此刻再无方才的温顺之气,只冷声笑道:“皇家子女,不过如此,顾大人与七殿下相交多年,楼越自无从作评,但望顾大人洁身自好、好自为之,楼越言尽于此。”
他的音色原本清越动人,此刻肃厉起来更是激泠如碎珠,掷地有声。
“写语,送客!”
方才那书童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只站在西辞与持盈身边,懒洋洋地道:“两位请便吧。”
两人被写语一边催着赶出王府,随后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西辞立在门前,衣袖半卷,与持盈相对而立。他伸手摸了摸鼻梁,容上表情似是无辜,只摊手向持盈笑言:“楼越却是真性情。”
持盈略有所感,只回首看着紧闭的大门,叹道:“也许正是因为看不见尘世肮脏,才能保有心底的纯净罢。”
“你若说他干净,也不尽然。”西辞淡淡笑道,“谢五小姐之事,必有隐情。”
持盈颔首道:“他想照我们帮他解决这一次谢家给他出的难题,却又不愿坦诚相告,想必是有难言之隐,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西辞反是轻笑:“恐怕咄咄相逼的那人不是我,而是谢五小姐。”他若有所思地支着下颚,手指轻轻划过持盈的手掌,写出一个数字。
持盈低首看着,不解其意。
“谢五小姐谢清宵,在南宁素有才女之名。所谓才女,大抵心高气傲,既肯放下架子从南宁追到洛淼,那定然是势在必得。”西辞不紧不慢地说着,带着微微的笑意,“你便等着罢,不出三日,谢清宵必来千辞。”
持盈摇头道:“你我可等不得三日,若要赶上六哥大婚,我们明日须得离开千辞前往洛淼。”
西辞瞳中清色微凉,只道:“诚如楼越所说,汛期将至,有些事无可避免地会发生。”他展了展袖管,抬步走下台阶,“回去吧,旧雨该等急了。”
持盈掖着衣角,理了理额前微乱的散发,一路随他下去,边走边笑道:“你激楼越做什么?那样的性子,原本就不会坐视不理。”
西辞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她话,穿过人群往街对面的糖葫芦铺子而去,掏了几枚铜板,片刻就带了两枝糖葫芦回来。
持盈待得他回来后,两人上了马车,她才正着神色问:“父皇遣你来江南,不正是为了汛期一事?”
西辞递了糖葫芦给她,温言道:“你小时候很爱吃这个。”他细细的眉上带着浅浅温柔笑意,眸中薄薄雾色淡开不少,透着水润清泽的微光。
持盈见他如此,愈发不依不饶,也不接那糖葫芦,只定定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西辞,你想做什么?”
西辞容色丝毫不动,依旧浅笑模样,自己低首轻咬了口糖葫芦,道:“好吃。”
持盈就这样看着他,目光清且静,有着一种不为所动的执拗,嘴唇紧紧抿着,唇瓣上的淡粉色亦被她渐渐咬出了深艳的颜色。
西辞方才抬首,双眉一弯,笑道:“你真的不尝一尝?”
持盈蓦然就颓下气来,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凑过去就着西辞的手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一瞬卷在舌尖,带着幼时旧黄的气息,让她有些怔忪地坐下慢慢嚼着。
那时候她出不得宫,蜷居在长生殿内,西辞每每翻了墙进来,偶尔会从袖里拿出些小玩意哄她,梅花糕、糖葫芦都是常有的东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衣襟上总带着砂糖的甜味儿,闻着闻着就会饿得持盈肚子咕咕直叫。
“好吃么?”西辞仍端着手将糖葫芦送在她嘴边,眉眼带着笑意,眼中滟滟柔光,温言软语,分外动人。
“嗯。”持盈微微笑起来,“好吃。”她的五官生得略有些锐利,不苟言笑之时甚是清冷,极易教人怕她,若是发自内心地笑,整个脸庞才会柔和起来,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恰如清莲盛放,姿态婷婷。
说话间,她又咬下一只糖葫芦来,半在唇间半在外,糖汁粘在嘴角也不管。
西辞笑看了许久,方稍稍俯下身,将唇贴在她的嘴角边轻轻一舔。
持盈略有些发僵,脸颊竟慢慢地红了起来。
西辞偏转过头去,从她口中咬下半个糖葫芦来,笑道:“确实好吃。”
持盈眉眼里像是浸了水一般湿润起来,犹豫了片刻,她伸手抱住西辞的颈间,含笑问他:“你不是买了两串,怎的不吃另一串,非要与我抢?”
西辞挑了挑眉,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轻笑:“那是给旧雨的。”
持盈复又倾身向前,仰头轻啮住西辞的双唇,低声轻笑,“那我就偏不给他了。”
西辞喉咙里逸出极轻的笑声,一如她当年在墙角下抬头凝望之时所听到的一般,夹杂在风里的,细细的,如同风铃一样清越动听。
到了客栈,两人才下马车,那惹得持盈恼火非常的小二又迎了上来,手里捧着滚金的一张帖子呈上来,与持盈道:“小姐,这是县太爷的拜帖,您瞧着是不是……”
持盈和西辞相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过拜帖,扫过几眼,她方才抬首,冲着那小二微微一笑:“烦请带路。”
小二如释重负,长长地抒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