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父亲在露台砍落汤青,砍,这字比较暴力,但实际父亲是当美学一般爱惜它的,思乡美学。他把它一忽移到这,一忽迁到那,反正跟定了他,足说明他对它的情意。
清明这段日子,他回老家兰溪扫墓的当儿,菜窜出老高——老且高。父亲埋怨母亲没及时将菜采下腌制,以至菜梗老了,其实前半截还不老,但若按父亲交待的日子采,即清明左右,本来连头带尾都不老的,而现在四月中旬了,佳人已然成徐娘。
菜色青青,麦小人家趿着小红棉拖站在草地上,怀中的乎乎去够树上鸟笼,够不着,向地上的菜俯去,他比那堆菜还沉哪。麦和乎乎吃了不少落汤青菜饭,里面加蛋、豆腐,有时西红柿。冬天,菜还势单,没成群结伙时,此菜是他俩人专利。不过很快,菜蹭蹭起来了,蔬菜从不小姑独处,性热闹,攀肩搭背地长。切细碎,少放盐,煮着吃,炒着吃,和千张或豆腐炖了吃,一青二白。父亲昨带了豆皮回,这次要拿它包“烧渥”(兰溪又叫“铜钿包”),以落汤青、瘦肉笋丁调馅,用豆皮包成小长方形,油炸,豆皮金黄,馅子青翠,写得我口水滴嗒。
有位徐姓同乡曾写贴,“落汤青,此菜吾乡独有,别处未尝见之。大叶,色青暗,多皱如老妇颜面。时令秋冬,唯落霜后味始佳。盖经霜冻而苦味始除也。加豆干、猪肉,剁碎,略翻炒便成春饼馅料。吾乡年节时多有制此,春饼之俗,不唯吾乡所有,然以落汤青为馅,则直比鲈鱼莼羹乎!”
前数年,政府欲借黄大仙故里之名,招商引资,旅游兴市,遂令改落汤青名为大仙菜,里人多引为笑谈。设家宴辄常笑呼,来一盘大仙菜云云。落汤青之名虽不甚雅,犹不失质朴野趣,若大仙菜之流则卑微矣,合该并里人亦哂之。
我看得发笑,此徐同乡真是夫子气十足矣!但所言不差。
相传道教大师黄初平“黄大仙”生于兰溪,有年瘟疫盛行,黄大仙种了许多菜,让全城百姓拿去吃——像耶和华用七个饼和几条小鱼使四千人都饱了,百姓吃了这菜病就好了,所以它又名大仙菜,但民间里都称“落汤青”,农民挑担进城卖,叶片码齐,阔大的绿叶,素朴,明慧,正该叫落汤青,虽音有时会串到“落汤鸡”那,但不妨,落汤鸡也打民间来,落汤青炖落汤鸡也是可以的,因它久煮不黄,不像别的青菜,热汤里多翻滚两回立时菜老珠黄,落汤青它总也不世故,总怀一片青色的赤子之心。
若叫成大仙菜就丢了兴味,有点装神弄鬼,黄大仙虽是真大仙,但现在鱼目混珠的伪大仙何其多!道教包含斋醮仪范,风水命相,道场法事,最易被人拿来恶搞。会装癫痫,能哼唧几句,就自命大仙,就要给人号命运的脉,诊人生的疾,我就碰过这样的大仙。被一女人鼓动,她热情地开车非载我去,说她和老母亲每月必来拜大仙,他是她的人生导师,舵手。她早先中央工艺美院毕业,后经商,离异,成日开部“切诺基”风风火火,我被她拖上车。
大仙系一趿鞋中年男子,人叫他“强强”,满口里巷方言,盘于椅上,闭眼,念念有词,且唱且抖,抖到如筛糠,如虐疾,大仙就附体了。门口排着队,心急不得,大仙附体耗元气,附一阵要中场休息一阵,虽没亮大腿的少女啦啦队热情献舞,但有中年妇女殷殷献茶。
轮到我,大仙眼睛间或一轮,方言开唱,我竖起耳朵听,大意我前世是棵桃树,树中腰生了虫,所以人生有疾。我恍然,原是这样啊,既有虫自然要祛虫,还只能劳烦大仙,辛苦费是要的,少了不像,大仙不找零。
——你看,真正大仙们的名声就这样假赝大仙被搞坏了!我也算念过几页书,十分钟内竟也信自己前世是棵桃树,我当时样子一定像棵呆若木鸡的生了虫的桃树,无识遇无知啊!我真愧为黄大仙家乡人,我明知大仙只在道观里,在云上,他们不会随便在巷子里捉个人附体,这人还叫强强。
落汤青还是叫落汤青好。
据说它只种在兰溪才味正,一旦移植别处,口感便要打折。它也是那枚对淮南死心塌地的橘吗?越淮北为枳,不过我现在疑它本就是枳,貌似橘,实际不是,像兰溪的玳玳木,结的果硕大黄灿,酷似橘,却不是,酸得耀眼,可入药。
我在哪里,都没把落汤青吃出什么不同,许是我味蕾不够精细,我只觉哪地的落汤青都好。
楼上露台,落汤青撅屁股,头朝下在绳上晾了一排,次日要揉以细盐制成腌菜——它这生是一点没有虚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