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宁遥二十三年，冬，大雪倾城，帝都沦陷。
流火飞箭，满目疮痍。
我宁遥乃泱泱大国，素以和平博爱待天下，悲戚然败于杀伐血魔，为百姓苍生归降，今以先帝烈臣之名起誓，他日但存一息，必杀奸人佞后，以慰忠魂，一洗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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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国四十二年，值国丧三年之际，天子大赦天下。
时值春暖花开，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蝶舞蜂邀，万物欣欣向荣。
“佳煦，皇上近日可安好？”容僖贵妃端坐亭中，放眼望去争相斗艳的御花园，俏丽妩媚的玉面忽添了几丝黯然。
晃眼已过三年，当初国丧之时，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现今十八本也该是风华正茂青春尚好的年纪。可这宫墙高筑，人与人都隔了厚实冰冷的距离，往日无忧已不复。
皇上与她有过指腹之约，当初虽因国丧未大宴群臣，红毯长驱，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仪式都没有，但这三年来倒也没亏待她。短短三年便承蒙盛宠，平步青云坐上了贵妃之位。
旁人常道这女人不知足，有了地位还要帝王的爱情，整日里愁眉不展。
却极少有人换位想想，褪去贵妃华服，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搁在百姓堆里，她这点念想似乎是一点都不过分。
佳煦淡淡低眉，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微微叹息，这后宫里的女人大多现实，只求步步高升，造福鸡犬。这个女人是不同的，佳煦懂她，除却权势利禄，她更希望得到夫君的疼爱。
怪只怪她爱的人不是普通百姓吧。
自古帝王，哪有不是三妻四妾，雨露均沾的，就好比佳煦生母，真的得到爱情又如何，还不是要忍着一堆子闲杂人等。
佳煦只道自己不过是个御前泡茶的小丫头，就算知晓贵妃心中苦闷却也是无能为力，顶多偶尔碰见时，提供些皇上近日的琐碎，帮忙解解馋。
说起来佳煦一步步当上御前奉茶也是不易，这宫廷里处处暗藏着杀机，哪怕是宫女之间也常有明争暗斗，为了博取上位，这里的每个活人都活得不简单。
容禧贵妃算是佳煦偶然得来的靠山。
“回娘娘话，皇上近日安康，只是政务繁忙，基本无暇就寝。”佳煦稍稍抬头，眉眼还是低低垂着，眼角余光却是静静打量容僖贵妃的反应。
容禧玉掌握成拳，秀气的眉间微微皱起，低声冷哼道：“他当然是忙，千名秀女，怕是看不过来。”
唔，佳煦识趣地闭嘴。心道这容禧贵妃真是敏感，明明说了是政务，却偏理解为选秀。佳煦虽对选秀之事也略有耳闻，但在乾修宫内，她是真的连一副秀女画像都没见着，更没听皇帝提过一字一句。
佳煦不想多说，这种事她也不方便解释，人家夫妻之间有些小误会倒也算得情趣一桩。
只是静静待了许久，贵妃再不说话，只怔怔看着虚无处。佳煦有些无聊，微微抬眼瞥了天光，想着已近午时，皇上又该去了乾修宫处理折子，若是瞧她不在怕又要多问。年前便有类似事情发生，皇上虽看起来温和无害，实则典型地笑里藏刀，对近旁人始终多个心眼。
踌躇一阵，便朝着贵妃欠了欠身：“春日风凉，娘娘少坐些时候便回宫歇歇吧。佳煦也该回宫奉茶了。”
容禧闻言才转过头，淡淡看着她，心里顿觉酸涩。
自己的夫君，却连些日常都要询问一个小丫鬟。纤纤玉指抬起，在眼前晃了晃，神情淡漠地取了拇指上一枚红玉扳指，语气疏离，暗含威慑：“本宫好些时候没见皇上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容禧宫瞧瞧。”
佳煦盯着面前的玉扳指，只觉得太阳穴发疼。容僖贵妃初时不做这档子贿赂丫鬟的事儿，一来她是贵妃，家父又居高位身份尊贵，素来不喜这些施恩惠的小把戏，二来她性格单纯，对待丫鬟总掺了几分热情。佳煦倒是很想念那时的容禧。
不过自己也变了吧，不再是当初那个涉世未深却又急于成功的小丫头，慢慢知道凡事要靠自己，对待宫里的套路就是嫌恶也一一忍下来，久而久之也没几个真心人。
佳煦浅笑接过那枚扳指，不管怎么说，这深宫后院，多些钱财总是好的，无非是还个人情罢了。
“娘娘放心。奴婢告退。”佳煦作揖完，便转身而去。长长的宫裙摩擦着新发的草芽，发出清风拂箫般的轻响。
这般弯腰低头，唯唯诺诺的日子，她终是没能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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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福，你怎么看？”
傍晚时分，乾修宫内灯火通明，宫门紧闭。
位于九阶龙椅之上，黄袍加身的男人，形容隽秀，唇角含笑，眉目却是清冷，泛着淡淡慵懒神色的眸光扫向底下齐齐而跪的侍女。
最后，话虽是问得来福，目光却停在了来福公公身侧，低眉顺眼面无表情的奉茶身上。
佳煦自然感受到那威严逼人的注视，她此时也是激动又纠结。
皇上突然叫来乾修宫的所有婢女，说是有要事相商，但佳煦是跟着来福公公奉茶的，算是个小小女官，似乎就没必要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待命。
恰好白天又听说了选秀女的事情，就以为皇上这厮是要在几个婢女里边挑一挑，毕竟明眼瞧见的比画像上还是要靠谱些。所以佳煦一开始就没想跪过去，她打心眼儿里不想被皇帝瞧上。
不过出乎意料的，皇帝确是要选女人，却不是给自己选。
而是给宫外宸渊王府的宸渊王，皇帝的亲叔叔。
底下原本笑逐颜开，喜不自禁的婢女们，一听说宸渊王这个人，便个个垂下头，不发一言。
皇帝瞧出没人愿意，轩眉微挑，便问了来福。
说实在，要给一个傻子找媳妇，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那宸渊王清闲富裕，这么多年先帝也没少给他赐婚，但奈何就是没娶成。
要么娶成了，也过不了三日——王妃出逃，王妃跳湖，王妃出墙……一个又一个良家闺秀，愣是被逼得性命堪忧，清誉尽扫。
由此可见，那宸渊王不仅傻，必定还有别的毛病。是个爹都不会愿意自己女儿嫁过去了。
至于那宸渊王到底什么毛病，佳煦倒是也听过一个相关段子，说宸渊王不仅傻乎乎，而且男女不分，男的去了王府，他便又摸又亲；女的去了王府，他便追着喊打喊杀。
唉，确实可怜。段子里还说宸渊王长得俊美呢。
正开着小差，便听身边来福压低声音，尖利的嗓音颇古怪道：“不如在众秀女中选一个，特殊培训一番，再……”
“不行。”不等来福说完，皇帝就沉声喝止，目光仍旧停在佳煦身上，微微蹙眉，“那些秀女都是朕的半个妻妾，传出去岂不笑话。”
来福敛了敛神色，皱巴巴的狭长老眼顺着皇帝的目光转回佳煦身上，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佳煦丫头聪明伶俐，行事有分寸，确实是个不错人选，但他老人家一路领着这丫头当上奉茶，她也待他孝顺，当真是贴心乖巧，来福早将她当了半个女儿看。
皇上的意思他也明白，可着实是不忍心呐。便只默默低下头，不再多说。
皇帝瞧出来福的黯然，心下不免好笑。
来福是宫里的老人，攀权富贵不越矩，素来是以利为先，像今日这般明明知晓主上的心思却偏偏不迎合的情况，实属难见。
想来这丫头果真是有过人之处，模样也可人，若不是碍于她的出身，他都想自己纳为妃子。
皇帝正盯着那抹粉红犹疑不定时，她竟自己站了出来。
佳煦不急不缓，碎步上前，在一众女婢前站定，朝着上头弯腰作揖，声音清亮婉转，如丝竹般悦耳：“奴婢愿嫁宸渊王，替皇上分忧。”
耳侧碎发随之微动，一身不同于婢女的桃红宫装，衬得佳煦很有几分俏丽，俏丽之余还有几分与众不同的英气。
佳煦算是听明白了，说什么不能嫁秀女，要挑个身边人赐给宸渊王，其实就是借个好听的名义，塞个眼线去，然后监控宸渊王的一举一动。
只是这宸渊王不过一个傻子，竟能让皇帝如此费心，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傻子王爷傻得不简单。
且佳煦一心想着报仇的事，在宫里呆了三年也没寻出个门道，靠山貌似是有了不少，真拿得出手肯为她办事的，不过就一两个。兴许出了宫去多结交些帮手，门道就有了。
这个临时算盘打得复杂，而且冒险。但总归要试一试，就算不成功，混个王妃当当，也好过整日在宫里提心吊胆。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皇帝促狭的眼里闪过一丝怔愣，倒是没想到她会自荐。
来福瞧见皇帝变了脸，心下也一阵着急，这小笨丫头，当真以为宫中无人么，哪有自荐嫁给一个傻子的，况且这傻子还是皇上的眼中钉！
所幸皇帝只是稍有变色，脸上瞬然便有了几分赞许的意思，令其他人退下后，只留了佳煦一人。
来福走时仍是忍不住斗胆进言：“皇上若是看不上这丫头，便叫她回到奴家这里罢。”
皇上脸色一沉：“我又不吃了她，公公先退下罢。”
唔，这话说的倒是无端端让人心里发毛。
她自然是知道皇帝不会对她做什么，可也说不好，都说色令智昏，这万一被觊觎了就很不好了。思及此，佳煦趁着头上人没注意，微微往后挪了挪。
却不想被他逮个正着，他眉眼含笑，暗叹有趣，嗓音却清冷：“你怕我？”
废话，笑里藏刀的大反派，是个人都会忌惮三分！
佳煦垂眸，回道：“皇上九五之尊，奴婢自然是敬畏。”一丝不苟，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有些恶。
宣弘景倒是很受用，起身走下来，距她两步左右的地方停下。如今看这丫头，和初时并无差别，只是更瘦了些，性子也不如那会儿倔强刚烈。
眸光微冷，嗓音也显得低沉可怕：“你可知他是大宣国的王爷。”
佳煦暗暗咬牙。良久，细弱蚊嗡道：“知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大宣国的王爷，我是大宣国的婢女，都住着皇上的地盘，都是皇上的人。”
见她如此顺从，脑袋直垂到胸前，不禁让他想看清她的脸，伸手刚要触及她的下巴，便见她突然抬头。
这会儿的目光倒是一如三年前，清冷明亮。只是少了些仇恨叛逆，多了份顺从。顺从？呵。
宣弘景垂下手，退后一步：“你能有这般觉悟固然再好不过。”对视良久，他移开目光，语气冷淡而轻蔑，“说说看，怎么想要嫁个傻子？”
“奴婢说了，全为效力皇上。”她答得清简，倒让人觉得真诚。
“朕说过要对他做什么了？”
“奴婢只想好好活着，今日不同以往，只要皇上给奴婢机会，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她故意不挑明，说这话时，捏了把汗。这话太假了。
“哦？”皇帝状似惊奇般看向她，笑容越发张狂，“当真是什么都可以？”
佳煦低下头，维持作揖状，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很是感人。
皇帝看向别处，悠悠似是叹息：“比如，朕要你做朕的妃子，你也愿意么？”
这话一出，佳煦一个咯噔，只觉浑身都僵了，勉力支撑着没表现出嫌弃。
这皇帝真是会戏弄人！
这种恶心巴拉无廉耻的话也说得出口！
“说笑。”宣弘景兀自一笑，旋身走上案桌旁，铺开圣旨，提起笔墨蘸了蘸，神色飞扬道，“下月初始，朕便将你嫁与宸渊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