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裴隽却误以为她是在撒娇，只是换了个姿势将她更加稳妥地箍在怀里，埋首在她玲珑优美的颈项间，有些贪婪地吸取萦绕在那里的鹅梨清香。
“八筒，你知道吗……”他的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低着头的缘故，还是感动得想哭鼻子塞了，“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
“我甚至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只是记得那时候，我就爱依偎在母亲怀里，她身上也有香味，和你的很像……”
花盼盼被他抱得很实在，胸前的柔软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面，下巴搭在宽阔的肩膀上，松枝的清香也萦绕在她的鼻尖，直冲到脑子里。
身体不能动，她无意识地抬起眼，看见玉盘般的冷月，上了中天。
她如果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一定会被那深情和诚恳摄了魂魄，只可惜如此珍贵的一面被深埋在她颈间，不见月光。
那天的月光太过皎洁，花盼盼闭了闭眼，仿佛是无法承受空气中那份柔和缱绻。
她定了定神，轻声细语道，“世子爷……”
花盼盼趁着他手臂放软，坚定地推开了他的怀抱，柔若无骨的娇小身影后退一步来远，青石砖平台的边缘落座，从容脱了鞋袜，将菱角般的小脚浸在冰凉的池水中，水声悄然而起，近处荷叶微摆。
“世子爷可知道，为什么只有年迈的郭妈妈随我嫁过来？”
她仰着头盯着那月宫中暗色的月海，以视线描摹着繁复的轮廓。
周裴隽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此刻提起这件事，也不晓得要怎么回答，只是觉得怀里空荡荡的，心口好冷。
“有一年……出城追击，那个教我吃螃蟹的灶头军老爷爷，被一把倭刀从中间劈成了两半，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找到他，”花盼盼闭了闭眼，竟是泣笑一声。
“脑浆溅出一尺来远，他怀里还揣着我给他新做的护腿……那一年，我十岁。”
这件事跟奶妈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却是觉得此事憋在心头许久，不曾轻减。
“还有我奶妈……”花盼盼转过脸对着满脸错愕的周裴隽，语音柔绵，“有一回几个倭寇流窜进城，她在街市上被四五个倭寇奸|污致死，当时……我就躲在她身后不远的树洞里，当时，我只有五岁。”
花盼盼说完抿了抿嘴唇，唇角翘起的弧度仿佛又闪亮的星光一逝而过。
她仿佛是在嘲讽，仿佛在说，我自小就见惯生死，重要的人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而你……呵呵。
周裴隽只觉得头有点疼，有点晕，手臂也沉重无比，想抬起来将她再次抱在怀里，又怕她走得更远。
仿佛还是想要抓住她，他继续掏心掏肺地道，“母亲去世之后，所有人都告诉我新的母亲会好好照顾我的，可是，她才刚有孕，就毫不犹豫地将我推进了荷花池。”
连周裴隽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此刻看着花盼盼的眼神是怎样的炯炯生光。
“世子爷……”
花盼盼却笑了，那笑容灿若朝霞却似利刃插入了周裴隽的心口，血液奔涌的同时，他仿佛能感受到那利刃彻骨的冷。
“世子爷希望妾身如何说？”花盼盼却恍若未觉，反而歪着身子将眼睛凑到他近前，相当谦虚无害地问，“说世子爷你真可怜啊，他们都是大坏蛋，咱们不睬他们？”
是啊，让她说什么呢？自己对她说出这些，难道是希望她对自己心生怜悯同情？
“世子爷啊，咱们毕竟，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还是甜糯的嗓音，听起来却不是香甜的桂花糕，而是那梨膏糖，甜腻悠长的口味中，总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花盼盼又回头去仰望那片月海，月海之中，会不会真有月兔在捣药？
嫦娥是该有多寂寞啊，如此坚持不懈想要变成凡人，也不怕吃错了药变成老妖精。
实际上，今天花盼盼也失控了，老爷爷和奶妈的事情，她从不向人提起的。
也许是这月色太美好，也许是周裴隽的声音太撩人，总之，她有点松懈。
“我只是希望，咱们两人可以靠得更近些。”如果方才还有希冀，此刻寥落更多。
“近有如何，远又如何？”花盼盼面色不改，笑意不减。
“我以为，那日父亲要罚我，你替我求情还要替我承担刑责，是个好的开始。”
提起那日，他还是觉得心窝里流过一丝温暖，大家对他冷眼多年，挡在他面前的，她还是第一人。
“那是妾身分内之事，”花盼盼有些慵懒的笑颜转为端庄，她挺了挺脊背，双手却撑在身旁任凭双脚在水中滑动。
“夫妻本是一体，世子爷若是出了事，妾身也定是过不好的，妾身愚钝，但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她没有看向周裴隽，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虽然那脚尖没入水中，又有大片荷叶遮着光，看不见。
“唇亡齿寒……好一个唇亡齿寒！”
周裴隽的声音有些抖，手也有些抖。
他一直以为花盼盼待他是不同的，直到此刻才明白，她不仅拿他当了工具，还利用得彻底且有计划，绝对不会一不小心用坏了，导致以后没得用！
“是啊，”花盼盼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世子爷明白就好，咱们夫妻同心，才能把日子过好。”
“夫妻同心？同心？”他忽然觉得这个词是个笑话，心口竟纠结着疼。
难怪她一次又一次把他赶到姨娘房里，难怪她生病的时候一刻也不想让他陪在身边，在她的心里，他只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难为他自作多情了这么久，这么久！
“哈哈……”周裴隽忽然仰天大笑了几声，起身道，“夜深了，为夫还打算去粉镜园欣赏十姨娘的歌舞，夫人也早些安置了吧。”
花盼盼闻言抬头，温婉道，“世子爷慢走，一路上小心脚下。”
周裴隽静静看着她两眼，转身拂袖而去。
暗香浮动，月色幽暗。
花盼盼盯着月亮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对着面前的空气道，“青鸟，你听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