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侦查科
办公室里,晓红正在清理案卷。她两手不停地忙于工作,口里一边哼着歌儿。在她对面的另一张办公桌上,郑涛正在整理扬湖谋杀案的原始材料。
袁流,三十八岁。十八岁参军,在部队当过警卫员、搞过机要工作,还在特务连呆过。转业后,一直在江夏市公安局工作。当过几年侦查员,读了两年公安学校、搞了几年刑侦股长,现任侦查科长。
袁流,在他那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显得深沉而又炯炯有神。在特定情形下,从他的眉宇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精明干练、老成持重的人;一般情形时,令人感到,他是一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人。他看《中国古代办案百例》、《大唐狄仁杰断案传奇》之类的书爱不释手,而对离奇过甚的所谓“科学幻想”之类的侦探小说却不屑一顾。他颇能赏识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尤其是日本盛行今时的现代推理。他将马克思的座右铭“思考一切”四个字,用自己拿手的仿宋字写在纸上,贴在床头、办公室里、床头书桌和办桌上。凡是了解他的人都一致公认:他是“思考一切”的现行者……
此时,他正在审读扬湖派出所报给局里的《田一山行窃及死亡案录》这份材料。
“袁科长对扬湖派出所的这个《案录》有看法?”张之明问。
“这个《案录》,在于备案,怎会有什么看法。”袁流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衣着连叫花子都不如的田一山,从鄂南山区那么远来到江夏扬湖,是专程为了行窃,还是另有别的什么目的?华侨柳明举怎么会认识他的?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我们都应该搞清楚。”
张之明不以为然地说:“我认为,无论田一山到扬湖来是干什么的,也无论他与华侨是什么关系,都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行窃,是那么多人目睹的,并且一直追到湖里……铁案如山!”
袁流看了张之明一眼,没有发话,只是摇了摇头。
袁流根据扬湖派出所的《案录》,到扬湖养殖场调查核实了田一山行窃直到淹死的经过后,从范良德那儿问准了田一山家的地址,今天清早在市区乘上了长途公共汽车,半上午就进入了山区公路,在山区公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午饭后才到达群峰镇。下车后,接着又步行看十来里山路,来到田家湾村头。
袁流打听到,田一山是孤身一人,邻居田大爷与其关系很好,对他比较了解,于是,袁流就找到了田大爷。
“田一山有那么个偷的习惯吗?”
“唉!”田大爷极其伤感地说:“说别人偷盗倒也可以,说田一山偷盗哇,莫说我,就我们田家湾决没有一个人相信!”
“这是铁案如山的事实,不由谁不相信。您可知道,田一山到江夏扬湖养殖场去,是否有什么事?”
“是去会柳明举的。”田大爷肯定地答。“你不知道,他同小柳可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哟!”
“哦,他同柳明举是什么关系?”
“你去问小柳好了。”
“您怎么知道他去江夏是为了会柳明举的呢?”
“那天晚上——就是他去江夏的前一天晚上,收音机里说,柳明举到了江夏,说是跟水产局合伙养什么,那天他一夜没睡觉。第二天一早,他就在群峰镇搭车去江夏了。”
“田一山很会游泳吧?”袁流突然想起似的,问。
“连会都不会,还谈什么‘很会’。山里人有几个会游泳!?田大爷感叹地说,“他如果会游泳,就不会淹死咯!”唉!……
袁流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
在田一山的坟头,袁流找到柳明举。
“想不到你也穿上了山里农民的衣服了。”
“入乡随俗嘛。”
袁流拿出证件,递给柳明举,“我是公安局侦查科的。”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柳明举把证件还给袁流。
“为田一山的事……”
“哎呦,就是那两百块钱?人都死了,还追查什么咯!”
袁流见柳明举流露出反感的神情,连忙走近对方,耐心而和蔼地提出问题:“柳先生应该是了解自己的朋友的,你认为田一山会偷钱吗?”
柳明举听出了袁流话里有话,拿眼直视着袁流。“按照我出国时的田一山,穷死也不会去做贼的。可养殖场那么多人跟在他的后面,一直把他追到湖里,又从他身上搜出了赃款,叫我还能说什么呢?”
“田一山从这老远山区到江夏扬湖,是为了去偷钱呢还是为会他的朋友——你柳先生呢?”
“我来田家湾后听田大爷说,他是听江夏广播电台报道我从新加坡回到江夏,才连忙赶到江夏会我的……唉……”
“看得出来,柳先生和田一山的关系,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我想请柳先生谈一谈,同田一山认识以至达到这么要好的经过。
“田家湾是我母亲的娘家。我两岁的时母亲就去世了。”柳明举对袁流说,“母亲去世后,我就一直住在外祖母家里。父亲在江夏工作,经常来田家湾看望祖母和我。他的工资除了他自己需要的一般都给了外祖母。所以,我和外祖母的生活还算可以……田一山是个孤儿,和我同年,我俩总在一起玩耍。我外祖母也把他当作孙子看待,把他收养了。我到了入学年龄,就去江夏父亲身边念书了。
“我父亲是个‘臭老九’,加上有我姑姑这个‘海外关系’,每次政治运动一来,就少不了挨整。‘特殊时期’一开始,他就经常挨斗。特别是有了两派后,今天这一派把他抓去游斗,明天那一派把他抓去游斗,有时‘造反派’还把我也抓去陪着父亲游斗,说我们是‘反革命特务家庭’……父亲见学校没有上课,我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叫我又来外祖母家了。”
“于是,你又和田一山一起生活了。”袁流听到这里,笑着插了这么一句。他指着脚下的山地说,“这地上的草长得如地毯一般,就在地上坐一坐把。”
两人选了一块绒草茂密的地方坐下了。
“这么说,你第二次来到外祖母这里,已是十五、六岁的人了。”袁流重新提起话头。
“这时,外祖母都有很多事情做不动了,都是我和田一山做。我和田一山白天一同下地干活,晚上在一个穿上睡觉。我俩同吃同住同劳动……”
“原来你两是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
“我第二次来田家湾不到两年,外祖母去世了。父亲来这里安葬了外祖母后,对我和一山说:江夏两派的武斗不那么凶了,在喊什么‘三结合’,时局好像有了一点转机。他叫我和田一山到他那里去住,有机会给我们找点临时工干干。所以,我们就一同到了江夏。”
“后来你是怎么出国的呢?”
“我父亲被害后出国的。”
“你父亲被害?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怎样被害的?”
“当年水利学院的教授——”
“柳谦教授?”袁流一惊,“哦,你是柳教授的儿子?”
柳明举点了点头,悲痛地:“唉!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
一天响午,柳明举和田一山把午饭做好后,见柳谦还没有回来,于是两人走出门来。
“爸爸以往都是按时回来吃午饭的,今天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走,去看看。”
“哟嗬,特务崽送牢饭来了嘞!”守门的嘻嘻哈哈哈地说。
“可以进去吧?”柳明举小心翼翼地问。
守门的飞起一脚,把柳明举手里提着的布包提出老远,“啪嚓”一声,碗摔得粉碎,饭菜洒了一地。
他俩顺着围墙走开去。墙上贴着一条巨幅标语:“红派不革命还有谁革命,红派不掌权谁还能掌权”。
田一山望着围墙,对柳明举说:“我想他们不敢让你爸爸饿死。只是你爸爸没穿多少衣服,晚上会冷的……晚上我们翻墙过去,给你爸爸送几件衣服,顺便带点什么吃的……
“对……”
夜幕笼罩大地后,他俩带着一件破棉袄和几个红薯,来到了关押他父亲的“红派”司令部。
他俩顺着围墙找到一处比较容易翻越的地方。田一山对柳明举说:“阿柳,他们有很多人认识你,你进去如果被他们发现了,对你和你爸爸都不好……最好让我一个人进去。”
柳明举想了想,点着头说:“好吧,你从这里翻过去,等会出来时还是从这里翻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田一山把棉袄穿在身上,翻过围墙……
半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田一山翻墙过来,柳明举心里非常焦急。他几次爬上墙头,又怕进去后碰不上田一山而弄出差错,所以才没有翻过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还不见田一山翻墙出来,柳明举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猛地爬上墙头,刚准备越过去,忽然听到院内喧哗,正在迟疑,见有一个黑影往这边跑来。他定眼一看,正是田一山。
田一山仍旧穿着破棉袄,左手按着肩跑到墙下,见柳明举伏在墙头,急忙喊:“快把我拉上去!”
柳明举连忙把手伸往墙下,拉起田一山,一同跳到墙外。他见田一山左手老按在右肩上,拿手往田一山右肩一摸,湿淋淋热乎乎的一大片,血?是的!血已透过了破棉袄。他大惊:“受伤了?一山!怎么回事?”
“我受伤倒没什么,只怕你爸爸……”
“我爸爸怎么了?”柳明举急切地追问。
“你爸爸怕是……出事了!”田一山喘着粗气说,:我一进院墙,就蹑手蹑脚地到处找你爸爸……我见一幢大房屋门口有两个人看守,以为你爸爸被关在里面,于是,就躲在一旁等待机会靠近这幢房子……约摸等了半个小时,那两个看守人不知因什么事走开了。趁这机会我赶快进屋。进去一看,原来是一所空房。我怕那两个人又回来守住门口,没敢停留,急忙从那间房子里出来了……
“后来,我走到一间长房子的前面,想大着胆子进去看看……突然,这件长房子尽头两个窗口的灯光熄灭了。一会儿,里面发出一声惨叫,像是你爸爸的声音……那惨叫声撕心裂肺……我,我急忙冲进去!刚一进门,冷不防一把匕首插进了我的右肩,疼的我……
田一山讲到这里,松开按住右肩的左手,显然是忍痛不住,又将右手更紧地按在右肩上,继续说:“我刚从外面进去,屋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等匕首一抽出我的右肩,我就急忙撤出门来。一个胖胖的大块头拿着匕首追出门,接着又冲出一个瘦瘦高个子的人……门口有路灯,两人的摸样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两人手里的匕首都滴着血。大块头对高个子说,‘把这家伙干掉!’高个子应声扬起匕首向我扑来……
“我掉头向这边跑,他两人在后面紧追。我绕过了两排房屋后,听到长房子那边有很多人喧哗起来。这时,追我的那两个人从另一条巷道向那边围墙跑去,我就向这边围墙跑了过来……”
“快,这里不能停留!”柳明举听田一山讲到这里,急忙拉着田一山离开院墙,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怎么,你不打算去看你爸爸?”
“先回去把你的伤包扎一下再说吧。”
田一山站住了,带着气愤的口气说:“我的伤算什么,现在还不知你爸爸是死是活呢!你就这样对待你父亲……”
柳明举双眉紧锁,沉思片刻,摇着头说:“你此时进去,那两个凶手如果咬定你是凶手……瞧你右肩上还有伤,你怎么办!?”
“我去与他们争辩!凭我同你和你爸爸这样的关系,别人怎么会相信他俩的话。”田一山很有把握地说,“这两个家伙就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一万年以后我都不会忘掉这两个家伙!”
“这两个家伙也会认得你的。他俩永远不会忘记你。他们‘造反派’都是一丘之貉,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比以往任何朝代,任何时候的土匪都更凶残!…...如果这两个家伙咬定你是凶手,他们马上就要把你打死。你死了,谁与他们争辩!?你死了连证人都没有了。一山,有一句古话说:‘每临大事有静气’。在大事面前,要格外谨慎才能少出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