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年前的一幕。
何文思刚吃罢晚饭,正准备到湖边去守夜,余满昌来到了他的家里。
“今天市里出来一件大事,你今晚不要去守夜了。”余满昌说。
“什么事?”何文思问。
“昨夜柳谦教授被人杀害了。今天‘新派造反派’和‘红派造反派’闹了一整天。听说今夜‘新’、‘红’两派都有人查夜。碰到查夜的‘造反派’,会有麻烦的。”余满昌说着叹了一声气。
何文思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场的‘造反派’已叫我今夜守湖,不去又怎么行呢?”
“今夜我顶替你守湖,你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余满昌说。
何方,此时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正在收碗筷抹桌子,听了余满昌和父亲的话后,心中产生了忧郁感。他俩眼下在场里的境遇她很清楚:父亲是场里唯一的专门研究养殖技术的知识份子,是“造反派”斗争的对象;余满昌为老场长说了话,被说成是“保皇派”,也是“造反派”打击的对象。“余大叔,我看我父亲和您,今晚都不宜去守夜,还是我去合适。”
“你去……也好。”余满昌思忖着,“如果有人问你,就说父亲在家里病了。”
晚霞已收,夜幕降临。何方拿了三个红薯来到湖边。她在湖边查看了一下后,来到了为守湖人躲雨避风而搭起的芦苇棚里。她坐在草垫上,刚才在家时的那种忧郁感很快就全然消失了。坐了一会儿,就在草垫上躺下了,带着少女的遐想,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种什么响声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跑出芦苇棚。皎月当空,湖面波光粼粼。当她搜寻的目光移到渔船停泊处时,发现一个人在一只渔船上拨弄着什么。
“谁?”
她见对方没有应,立即赶上前去。月色下,见是一位英俊的少年,警惕性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喂,你在干什么?”
她见对方仍然没有答话,想必是个哑巴。“下来,哑巴。晚上在船上玩,掉进水里会淹死的。”
她见对方从船舱里一步一跛地走到船尾,下船上岸时身子一歪,差点没倒在水里,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唉,人倒长得挺帅,可惜又哑又跛。”
“谢谢。”少年有气无力地说。
“哦,不是哑巴。”她对着少年笑了,笑声中带有几分歉意。
少年就在水边沙滩上坐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脱掉鞋子,望着湖水发愣。半响,他扭过头来问她:“这湖水有多深?”
“深水地方有两、三人深。”她答。问水深必定是想过湖,一个跛子又这一副病样子,再会游泳怕也泅不过这个湖。“你很会游泳?”
他摇了摇头。“我是想涉步过湖。”
她仰起头咯咯地笑了。“一定要过湖?”
他点了点头。
“你的病好像很重。”
“过湖了,病就好了。”
“嘿!这么说,你没有病?”她很感兴趣。
“我……很饿。”
“哦,怎么不早说?”她说着转身跑到芦苇棚里,将那三个红薯拿来了,递一个给他,“吃吧。”
他接过红薯,也没道声谢,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吃完了。
“再给一个吧。”他说着手已向她伸了过来。
她笑了笑,将红薯递了过去。
很快,他又将第二个吃完了,手又向他伸了过来。
“嗟,来食!”她说着将最后一个红薯递给了他,见他接过红薯就吃,笑了。“我听说,有志气的人不吃‘嗟来之食’……”
他并不回话,只顾吃红薯,吃完后,问:“还有没有?”
“这三个红薯,是我晚上守夜怕饿了才带上的,都给你吃了。”她没好气地,“哼!吃了人家的东西,连声道谢的话都没有!”
“我家世代书香,岂不知‘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个饿得要死的人,吃了别人的东西,这救命之恩,一、两声道谢的话能应酬得过去吗?”
“这么说,你想学那‘千金报漂母’的古人哟!”她笑了,笑的天真、甜蜜。“准备怎么个报谢法?”
“今夜在这里许愿,还不如道一声谢。免了吧。”他神情恳挚,语调低沉。
“你刚才在渔船上瞎弄,是想偷船过湖把?”
他点了点头。“但很难过去,一来我不会划船,再说,人也饿得发昏……”
“起来吧,我用船送你过湖。”她说着走到水边,一步跨上一只小船,转过身来望着他。
他一手提着鞋子,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水边,纵身上船。
“咦!你不是跛子?”她惊问。
“今天路走急了,脚上打起了泡,加上饿得厉害……”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轻舟离岸……
他面向着她,坐在船板上;她双手划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真的,还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落难之人……”他思虑着说,“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或什么的,如果在无意中吐露出去,有人会给你找麻烦的。”
“落难之人?”她立刻想起了来守湖时家中的情景,叹了一口气,“也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同时……?”他愣望着她,“你……?”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船到湖心,她突然放下双桨,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累了吧?休息一下。”
她笑了笑,没有答话,只是愣望着他。月色下,之间他身体疲惫但不失英武之态,面容憔悴却仍有刚毅之神……一股莫名其妙的情感油然而生,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她希望时间就此凝固……
两人对视良久。他显然是有意避开她炙热的目光,把视线移向湖面、移向夜空……
“我来学着划吧。”
他起身一步跨过船舱隔板,不料船身一晃荡,手一撑空,摔倒在船舱里。
她连忙将他扶起,让他坐在船头船板上。她蹲在他跟前的舱里。
“摔疼了吧?”她心疼地问,边用手在他身上轻轻抚摸着,像是要找出疼痛的地方似的。
他感激地:“我俩真是一见……”
“一见什么?”她的头已贴近他的胸前。
“一见……如故。”
不完全是一见钟情。她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谁个少女不怀春?在这特定的背景下,必然仍寓于多个偶然之中,“何必曾相识”注定在“同是”里……
“你……喜欢我?”
“我……爱你!”
她情不自禁地扑在他的怀里。他一手抱住她,一手捋着她的一头秀发。
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明月高照,清风徐来。荡漾的湖水,将小船轻轻地摇晃着……
“下有湖水为媒,上有明月证婚……不用山盟海誓,我是一定会来找你的!”
“我一定等你。等你……”
两人依依惜别时,他挥泪,她饮泣……
“当夜我回到湖这边后,过了一会儿,有几个‘造反派’到湖边来搜捕杀人凶手。他们说自己是‘新派’,问我看没看见一个穿破棉袄的家伙,说这家伙是‘红派’的人,是杀死柳谦教授的凶手……”何方饮泣诉说。
袁流随何方从湖边来到她的家里。何方向他诉说隐衷时,他缄默静听,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他听何方说到这里,问:“时隔二十余年,你记准了,到湖边来的几个人是‘新派’的?”
“那一夜的事,二十年来,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回忆起来就像是昨夜。”何方边擦眼泪边坦然地说,“我当时还以为我的那一位是杀害柳谦教授的凶手哩。但他们说那个穿破棉袄的是个瘦小个子,背膀上有伤——”
“什么?背膀有伤?”袁流失声惊叫,按熄了烟,显然已进入到“极度思考”之中。
何方见“背膀上有伤”这句话使袁流陷入沉思,说,“我的那一位……不,我送过湖的那一位,他背膀上没有伤,肯定没有伤,再说,他的身材……”
何方的话打断了袁流的深思。袁流点头笑了。他点燃按熄的半截烟,转了话题;“你父亲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知道吧?”
“我从来没有向他说过。”
“高杰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高杰追求你多年,你父亲知道把?”
“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事,但我父亲对我个人的事,从来都不说什么……我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打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是不爱说话。我是他既做父亲又做母亲拉扯大的,他的性格和为人,我都很清楚。他的社会交往,正如他自己用毛笔写出挂在他卧室的一幅匾一样——‘君子之交淡如水’……”
“你父亲性格内向。”袁流似乎很感兴趣,“匾呢?我想看看。”
“他自杀后,我将它烧了。”
“你父亲在社会交往方面是这样的,其他方面呢?”
何方茫然。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似的,走进房里,拿出一个日记本。“我对你说过,父亲的东西全部烧了。这是我的日记本,他在这扉页曾题过字。因是我的日记本,所以没有烧毁,”说着,她揭开封面,递给袁流。
一个人有权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无权处决自己的生命。
“是你父亲亲笔写的?”袁流问。
“我看着他写的。”
“这是笔力遒劲的钢笔硬书!我爱好书法,可以将这扉页撕下送给我吗?”袁流说着将日记本还给何方。
“当然可以。”何方接过日记本,将扉页撕下来,递给了袁流。“我想,不是单纯的爱好书法吧?”
袁流笑了笑。“你父亲的骨灰,安放在哪里?”
“那天,余场长拿着父亲的骨灰盒问我,‘安葬在哪里?’当时我正在愤怒之余,气恼地,‘埋在地下,岂不污了一块洁土?”我接过骨灰盒向厕所走去。我正准备丢进粪坑里,不料余场长赶上来夺过去了。
他说:‘仍进粪坑里不如让我洒在湖里喂鱼。’他拿着骨灰盒去湖边了……”
“这么说,骨灰已洒进湖里了。”袁流“嘿嘿”笑了。“我劝你还是在技术股工作。你们场不是同华侨柳明举合资养殖场么?正需要技术人才。”
“我不懂珍珠养殖技术。我也的确讨厌那个技术股。”
“柳明举到你场来,你见过他?”
何方摇了摇头。“那天是九月三十日,第二天我结婚,在家忙着整理嫁妆。”
“晚上呢?”
“当晚我一直在家里。”
“你父亲呢?”
“白天他在场里和余场长他们一道陪着华侨,晚上场里放录像,他回来了。回来一会儿又出去了,说是去一号鱼苗池观察鱼秧夜间饮食情况。”
“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约十点多钟。”
“回来后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说过场里发生了盗窃案。”
“他对盗窃案有什么看法?”
“当晚没有,第二天说过有点蹊跷……”
袁流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