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核桃树三搂粗,没人知道它到底活了多少年了,就像树下坐着的五爷,总是说自己九十九岁。
太阳光透过老核桃树稀疏的叶子缝隙,在地上画出一个个花朵朵,就把几个孩子吸引过来,饶有兴趣地玩耍。
孩子他娘担心孩子跑远了,就叫孩子他爹出去找。孩子他爹找着找着便找到老核桃树下,见到五爷,主动打一声招呼。五爷慢慢睁开眯着的双眼,把烟袋嘴儿从嘴里抽出来,吐出一股烟雾,捋一把花白的胡须,微笑着招呼来人坐下。来的人便乖乖地坐下,尽管也有不情愿的,却没见过有不听五爷招呼的。
如此聚集三五个汉子,五爷便慢悠悠地重新装上一袋烟,大伙就知道五爷又要讲他自己的故事了。譬如,他讲过,他当兵时掉进冰窟窿里死里逃生、用蓖麻花煮马肉毒倒三十八个敌兵;譬如,他当“胡子”时,枪杀强奸幼女的老大、抢了王老财的三姨太做压寨夫人;譬如,他开烟馆时,活埋了一个日本鬼子、引诱周大少爷抽大烟上瘾,弄得他倾家荡产等等等等。五爷一讲起这些事总是滔滔不绝,就像在演播一部长篇小说,显得是那样的纯熟,那样的激动。
大多数听者都是极其投入的。一是五爷讲得确实生动,再一个五爷下巴上的半尺银须似乎把听者心里的所有不稳定因素都给震慑住了。偶尔有思想溜号者,也是媳妇支使干活的喊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最后,实在耽搁不得,便恋恋不舍地却又不得不快步溜回家去。
今天的情况要好得多。五爷点燃烟斗,嘴里吐出第一口烟雾,故事也就急匆匆地开始了。
还是五爷当“胡子”时候的事。
那一年五爷二十六,在马二棒手下当差。有一天,五爷从外地回来,走到棒槌崖,突然天空阴云密布,顷刻之间,瓢泼大雨倾泻下来。五爷前后瞅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躲在崖石下面避雨。大约一袋烟的功夫,雨过天晴,太阳又不安分地钻出来,五爷便重新上了路。雨后的太阳格外毒,晒得他浑身痒痒得难受,五爷的步伐明显地慢了下来。走着走着,五爷突然听见身后有唧唧的叫声,回头一看,见路旁的草丛里有一只老抱鸡领着四只小鸡在啄露水。五爷惊奇得禁不住“咦”了一声,心想,这荒郊野外哪来的小鸡呢?仔细一瞅,五爷的眼睛一亮,只见老抱鸡后面的那四只小鸡身上闪着金色的光芒,叫声也格外响亮,五爷的心不禁嘣嘣地跳起来。任何人都知道此时应该怎样做,五爷心急手快,几步奔过去伸手就捉小鸡……
就像电视剧中间插播广告一样,五爷也在故事的关键时刻打住了。他把烟袋嘴塞进嘴里,轻轻地吸着,微闭上眼睛,似有所思,却终于掩饰不住满脸的遗憾和苍凉。有的汉子便猜出了故事的结局,却又不肯离去。五爷朝他们瞥了一眼,见他们一个个仍然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自己,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便不得不慢悠悠地极不情愿地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唉了一声,道:“不该是咱的财啊!”
——谁知那小鸡机灵得很,五爷刚摸到小鸡,那小鸡回头就啄他的手,就像被锥子扎了一下,五爷疼得急忙把手缩回来,只见手背被啄了一个豆大的眼儿,血涔涔地流出来。五爷哪里顾得上这些,伸手又去抓,便又被啄,就又疼得缩回手来,却又始终不肯放弃,便一次次去抓,一次次被啄。如此反复十余次,五爷的手差不多变成筛子了,满手是血,钻心地疼痛。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上五爷的心头,他再也不敢去抓小鸡,抱着血手,跑回了家。
故事讲到这里,五爷又停住了,却满脸的惆怅,狠劲地吸几口烟,又狠劲地吐出去。
围着听的汉子们不甘心就此罢休,追问五爷:“你回到家也没再想想办法?”
五爷唉了一声,叹一口气,总结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啊!”
故事讲完了,可几个汉子仍然没有散去,他们蔫蔫地蹲在地上琢磨着五爷的话,盯着五爷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五祖爷,咋不抓老抱鸡,抓了老抱鸡,小鸡不就跟来了吗!”说话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小子。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在旁边玩耍的孩子也凑过来听故事。
汉子们听了孩子的话眼睛一亮,却谁也没敢吱声,都去瞅五爷,五爷睁了一下眼又眯上了,烟袋嘴含在嘴里却没吸,显然在思考问题。少顷,终于掩饰不住满脸的愧色,默默地起身,把烟袋锅子往树上摔了摔,蹒跚地回家了。
那个小胖小子的爹寻思了半天,找到了缘由,伸手朝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胖小子哧溜绕过核桃树跑了。汉子们便也觉得没趣,一个个心事重重地散了。
果然,老核桃树下再没见过五爷。
没有了五爷的老核桃树下一下子冷清下来,个把月工夫,老核桃树竟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