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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布衣父亲

父亲已身罹重症。我陪着他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

地有秋叶,他随口吟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从父亲这里听妙语好词,至今半世纪,父亲已经八十三岁,可是仍是听不完道不尽,总有我不知和未闻的佳作佳话。

赏此落叶,父女俩一路讨论起中国文化中的“客”字与“客文化”。这当是中国流通者的记载。

为了求学,寻官,寻友,寻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胜地处流连为客。为了仕途,为了宦海沉浮,亦为了保土卫国,为了正义献身,人们又到边地和蛮荒中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责备的“商人重利轻离别”,亦是为了商品的流动登上客旅。

我和父亲亦半生为客。

因为家贫,他骑马走出山乡后,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学而无钱去上,只能上师范与银行学校。父亲在两校都是高材生。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讲话时,被作为金融家的校长缪云台看重,随之到富滇银行做了职员。父亲并不受宠若惊,相反,全班人中他是惟一不入国民党的。至解放前夕,父亲爱国恋乡,不愿随缪去美,从此留下。

然而在一个不懂金融市场的时代里,父亲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系红领巾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地方,到边地去办了银行学校,培养了无数的人。父亲回来探亲的时候,穿的鞋垫还是当地的女学生手签的。

二十年后,我作为“老知青”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从边地回来了。而我,又开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这是一种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羡的“客”。

又是二十年后,我回到家乡,大侄则在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书。于是,我家的“客运”就不断延续着。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们一代代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运强。

父亲说,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在我家不会。

因为父亲的屈没,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淹没,而是一种潜沉。父亲将那青云之志,经纶之才,全心地传承给了我们。后代破土而出,有着年深月累的濡养,而非是“张狂柳絮因风舞”。

从我起,到我的小侄们,没进小学前,学的就是“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以及中国朝代纪年表等等。更不用说唐诗宋词晋文章了。我六岁自读《聊斋》。《红楼梦》即是我的“家学”,敢与“红学”研究生为对手。

寒门自有天伦乐。从小,我们三姐弟就比赛“查字典”。父亲出字,我们标出“四角号码”。书架上那一本《王云五大辞典》,带来无穷乐趣。我只知,父亲说的,发明者已到了台湾,这个人太聪明了!现在想,他的构想已经接近于电脑程序。

父亲给孩子的奖品是一块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将“牧童遥指杏花村”背成了“红头骡子戴钢盔”,则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传至小侄。

自上小学,老师们几无发现我有错别字。及上大学,我也敢与人打赌问典,而几不失误。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竟被我键盘之误为“太子简”,而为上海《咬文嚼字》杂志逮着。父亲即翻开书,指出原句,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

我那位“红学”研究生的男友发现,我这个女生较特别。等他陪我父亲逛了景山后,他说,父亲比我强多了,比他们有的老师还强,说我父亲是“杂家”。

那年,父亲走进故宫。宫中摆设,奇鸟异兽,他都能头头道来,何处何人何事历过,也都清楚,仿佛这里是他常来之地。去苏杭时也同样。这都是父亲的胸中丘壑,袖里乾坤。

自进京城后,我不断有幸与名师大儒结识。尊敬的长辈们总会问我:“你父亲是谁?”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应当是他们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总是:“我父亲是无名布衣。”回家来一说,父亲说:“对,就是无名布衣。”父亲亦很高兴。因为在他的女儿身上,闪现出为人们器重的文化血缘。

在大学,我们班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人提出为某个为官的父亲干一杯。我也站了起来。我说,我要为我们在座的所有不为官的无名的父亲干一杯。愿他们因为有我们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

父亲常对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作人杰”。

父亲希望塑造的是英气逼人的辛弃疾,是才压群雄的李清照,总之是搏击掀发的一类风云中人,而非是对镜理妆的红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岁,当我母亲要我扫地时,我会说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亲的朋友们笑掬。

中学时代,我写过“愿将织素手,万里裁锦绣”这样的诗句。凡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对我都另眼相看。父亲因此将我的气质奠定。

什么叫“光宗耀祖”?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就是利国安邦。当我在外求学和求业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打扰我和拖累于我什么。他并不要求我为“邻里称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有着出众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势力或虚名,必会被封为一“大家”的,但他从不为此而争于世。

就在父亲已知其病症时,写了一副韩退之的《龙说》给我。他说,作家,就应该如龙吐气成云,云又显示出龙的灵。我发现我闯世界的运作方式,正是“龙”的方式,即:“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不知是父亲随时为我的行为方式找到历史的依据,还是我的行为潜在地被他规范过,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这样的告诫,以我这样的热情过盛,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情。而“饱以五车书,行以万里路”,则从童年就指引我。我想像我当是昂首“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李白与徐霞客。父亲告诉我,凡大文学家,都必须如此过来。把笑脸带回家三年前的一天,我考高中,分数不够,要交八千元。正在发愁时,父亲回家笑着对母亲说:“我下岗了。”母亲听了就哭了,我跑过来问怎么了,母亲哭着说:“你爸爸下岗了。”父亲傻乎乎地笑个不停。我气愤地说:“你还能笑得出来,高中我不上了!”母亲哭得更凶了,说:“不上学,你爸就是没有文化才下岗的。”我说“没有文化的人多的是,怎么就他下岗,无能!”

父亲失去工作的第二天就去找工作。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早晨出发,晚上回来,进门笑嘻嘻的。母亲问他怎么样。他笑着说:“差不多了。”母亲说:“天天都说差不多了,行就行,不行就重找。”父亲道:“人家要研究研究嘛。”一天,父亲进门笑着说:“研究好了,明天就上班。”第二天,父亲穿了一身破衣服走了,晚上回来蓬头垢面,浑身都是泥浆。我一看父亲的样子,端着碗离开了饭桌。父亲笑了笑说:“这孩子!”第二天,父亲回家时穿得干干净净,脏衣服夹在自行车后面。

两个月下来,工程完了,工程队解散了,父亲又骑个自行车早出晚归找工作,每天早晨准时出发。我指着父亲的背影对母亲说:“他现在的工作就是找工作,你看他忙乎的。”母亲叹道:“你爸爸是个好人,可惜他太无能了,连找工作都这么认真负责,还能下岗,难道真的是人背不能怪社会?”

一天,父亲骑着一辆旧三轮车回来,说是要当老板,给自己打工。我对母亲说:“就他这样的,还当老板?”我对父亲的蔑视发展到了仇恨,因为父亲整天骑着他的破三轮车拉着货,像个猴子一样到处跑。我们小区里回荡着他的身影,他还经常去我的学校送货,让我很是难堪。在路上碰见骑三轮车的父亲,他就冲我笑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不理他。

有一次我在上学路上捡到一块老式手表,手表的链子断了,我觉得有点熟悉。放学路上,我看见父亲车骑得很慢,低着头找东西,这一次父亲从我面前走过却没有看见我。中午父亲没有回家吃饭,下午上学时我又看见父亲在路上寻找。晚上父亲笑嘻嘻地进门,母亲问,中午怎么没有回家吃饭。父亲说,有一批货等着送。我看了父亲一眼,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同情。后来才知道,那块表是母亲送给父亲的惟一礼物。

有一天,我在放学路上看见前面围了好多人,上前一看,是父亲的三轮车翻了,车上的电冰箱摔坏了,父亲一手摸着电冰箱一手抹眼泪。我从没有见父亲哭过,看到父亲悲伤的样子,慌忙往家跑。等我带着母亲来到出事地点时,父亲已经不在了。晚上父亲进门笑嘻嘻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母亲问:“伤着哪没有?”父亲说:“什么伤着哪没有?”母亲说:“别装了!”父亲忙笑嘻嘻地说:“没事,没事!处理好了,吃饭。”第二天一早,父亲又骑三轮车走了。母亲说:“孩子,你爸爸虽然没本事,可他心好,要尊敬你爸爸。”我点了点头,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可敬。

我和爸爸不讲话已经成了习惯,要改变很难,好多次想和他说话,就是张不开口。父亲倒不在乎我理不理他,他每天都在外面奔波。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报答父亲。每当学习遇到困难或者夜里困了,我就想起父亲进门时那张笑嘻嘻的脸。

离开家上大学的那一天,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打的”或有专车送到火车站,我和母亲则坐着父亲的三轮车去。父亲就是用这辆三轮车,挣够了我上大学的学费。当时我真想让我的同学看到我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我要骄傲地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把我送上火车,放好行李。火车要开了,告别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大声喊道:“爸爸!”除了大声地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笑嘻嘻地说:“这孩子,哭什么!”偷东西的母亲很小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母亲的。那时的母亲漂亮、贤淑而又坚强,他认为,母亲是天下最伟大的女性。

那时,父亲在学校教书,虽然学校离家不足五里地,但父亲固执地住在学校,一周难得回家一次。家的担子就由母亲一个人挑着,里里外外一把手,将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无论是待他和弟弟,还是待父亲,母亲都极温柔,她是一个不知道发脾气的人,总是一脸温暖的微笑,将他幼小的心烘得暖暖的。那时的日子十分艰难,粮食总不够吃,因而米粑便成了奢侈品。即使如此,母亲仍每月要蒸一次米粑,给他和弟弟解馋。那米粑是用筛下来的碎米磨成粉做的。这些碎米不好做饭,母亲便不辞辛苦,下了工回家后连夜推着笨重的石磨,将碎米磨成粉。推着石磨的母亲是疲惫的,油灯下,总有一串串汗珠在她那蜡黄的脸上泛着虚弱的光。但母亲的眼神是快乐的,这快乐给了他和弟弟甜蜜的希望,于是他和弟弟会围着石磨等待着。等待的过程是欢娱的,因为自始至终,都有母亲的笑声相伴。

每一次米粑都是做成六个,又小又薄。米粑蒸熟后,母亲会分给他和弟弟每人两个,剩下的两个,母亲则用手绢小心地包好,连夜送到学校去,好让父亲吃上还带着温热的米粑。母亲自己却从来未尝过一口自己亲手做的米粑。母亲说,她不喜欢吃米粑,吃了就反胃。就是这个理由使他和弟弟都相信了,因而也从未坚持让母亲吃过。

但有一天,弟弟在吃米粑的时候,一只大公鸡到弟弟手上抢食,将米粑啄了就跑。母亲追了好远才将米粑从鸡嘴里夺下来。但此时米粑已经脏了,弟弟嚷着不要,也不愿意吃。母亲便用水将米粑洗净了,自己慢慢地吃起来,她吃得那么投入,那么痴迷,仿佛这米粑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佳肴。也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读懂了母亲那“不喜欢吃米粑”的谎言后面的炽热的爱心。所以后来的日子,每次蒸米粑,他都懂事地、固执地要求母亲亲口尝尝。但母亲仍然不吃,逼急了,她就说:“我和你爹每人一个,等我给你爹送米粑时,我在路上吃。”

那时的他已经懂事,猜透了母亲是在推托,是在说谎。对母亲强烈的爱使他固执到要亲眼看见母亲吃过米粑才安心。所以母亲再次为父亲送米粑时,他坚持跟了去。

一路上,母亲的脚步是欢娱而又轻快的。“那两个米粑被她包在手绢里,捂在怀里,似价值连城的宝贝。来到学校,母亲推开父亲的房间,却突然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手绢包着的米粑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母亲并没有去捡它,而是慌忙拉着他的小手就往回走。一路上,脚步沉重得在路面砸出沉闷而又压抑的回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心地去问母亲,但母亲一言不发。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随后也赶回家来了。他看见父亲跪下了,他听到父亲说了许多请求原谅的话。母亲第一次对父亲没有了笑脸,第一次待父亲那么严肃。她好久都没吱一声,直到后来才说:“离婚吧。”语气出奇地平静。

父母就这样离了婚。父亲很快就与邻村的一个寡妇结了婚,成了那寡妇拉扯着的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这才隐隐品味出这桩婚事与父亲那晚向母亲下跪之间的因果关系。为此,他十分伤心,暗暗地哭了好几回。但他没见母亲流过泪,母亲仍微笑地面对他和弟弟,仍极力将欢乐和幸福传递给他和弟弟,一如往常。由这件事,他更加读懂了母亲,读懂了母亲温柔内心里的刚强。

失去父亲的家庭生活更加艰难。曾有一段时间,家里的粮食即将告馨。连续两天,母亲再也不吃饭,而是看着他和弟弟吃。母亲说,煮饭的时候,她已经先吃了。他立即明白了这是母亲的谎言,就像说“不喜欢吃米粑”是一样的。那时他已经十二岁,读五年级,已经知道了关心母亲。他不能让母亲饿肚子,于是他偷偷地跑到生产队的红薯地里扒红薯,扒了一书包,欢天喜地地背回家。他本以为母亲会十分高兴,可谁知他平生第一次挨了母亲的打。那一天,母亲少有地严厉,打过他之后,母亲又抱着他哭了,一边哭一边告诫他:“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东西,这是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必须具备的品德。”母亲的话对他的触动很深,他明白了做人的准则,也更读懂了母亲正直的品性,对母亲充满了钦佩。

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使自以为十分了解母亲的他陷入了迷茫,他开始带着疑惑的目光审视母亲。

那是秋日的一个清晨,他和弟弟还没有起床,生产队的队长就带着几个民兵闯进了他的家里,说队里打谷场上的粮食昨晚被人偷了,他们怀疑是母亲所为,要对他家进行搜查。听了这话,他十分气愤,他认为母亲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队长说这样的话是对母亲极大的侮辱。但母亲有些慌乱,她低声下气地向队长央求:“有话等孩子们上学去了再说吧,别当着孩子的面。”于是母亲催他和弟弟快起床,早早地就打发他和弟弟去上学。

走出家门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门口的地面上洒了好些谷,这些谷像一条线,蜿蜒向远方伸展。他顺着“谷线”往前走,七弯八拐,竟走进了打谷场。他惊呆了,难道母亲真的偷了生产队的谷?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可连着自家与打谷场的“谷线”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去上学,而是折身回家,他想把事情弄清楚。回到家时,母亲已被民兵押走了。他赶到生产队队部,正看见一个民兵往母亲的胸口挂牌子,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偷盗分子”。这四个字刺激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要将那牌子从母亲胸口摘下来。生产队长拦住了他,呵斥他:“你一个小孩子胡闹个啥?”他大声叫喊:“我妈妈不会偷东西的,她不会!”队长冷笑:“我们有证据,不是空口说白话。你一边去,别妨碍我们工作。”他扑过去拼命摇晃母亲:“妈,你告诉他们,你是冤枉的,你是清白的!”母亲满眼是泪,但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目光躲闪游离,尔后蚊呓般喃喃而语:“妈偷了。”

虽然声似蚊呓,但听到他耳里无异于炸雷,他惊呆了,他木讷了,他傻了。

这就是母亲,一个说过“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东西”的母亲,一个儿子扒了几个红薯都要挨一顿打的母亲,一个那么刚强、正直、贤惠的母亲,她竟然自己做起了小偷!刹那间,母亲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垮塌了。

母亲被民兵押走了,到村子里游街去了。那“偷盗分子”的牌子在她的胸前刺目地摇晃,她的手上拿着一面铜锣,每走一步,她就要自己敲一下锣,喊一声:“我是小偷。”当!“大家莫学我的样!”当……

锣声刺耳而沉闷,一下一下地响在村子的上空,也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里,使他的心发冷发颤发紧,不堪忍受的耻辱使他抬不起头来。

以后的日子,同学们经常耻笑他,说他是“小偷的儿子”,是“小小偷”、“小偷崽子”。只要与同学偶有不和,他们就会做着打锣的手势,一遍又一遍地怪叫:“我是小偷!当!大家莫学我的样!当!”每当这时,他除了以打架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外,再也找不到洗刷耻辱的方式。一度让他钦佩让他崇敬的母亲现在成了一座耻辱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渐渐长大了,但岁月并没有掩住母亲那小偷的坏名声。推荐上大学,推荐当工人,这一切好事都因为母亲的污点而与他无缘。就是找对象时,母亲那段历史也成了姑娘们不愿走近他的障碍。他虽然懂事了,体会得到母亲偷粮食也是为了让他和弟弟能生存下来,但他无法原谅母亲为自己带来的耻辱和阴影。他对母亲的感情大打折扣,甚至生出怨恨;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自己一定不是这种窝囊的活法。

后来“三线建设”他主动报名去了鄂西北。他知道那里的条件十分艰苦,但他还是毅然离开了家乡,潜意识里,他是为了走出母亲那小偷的阴影,好有一清白的人生。

在鄂西北,他与当地的一个姑娘相爱,并倒插门当了上门女婿。这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他将对家的思念与母亲那段小偷的历史一起尘封起来。

日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孩子也长大了,母亲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说身体不好,恐不久于人世,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他一面。他这才匆匆带上妻子儿女赶回老家。

回到老家时,母亲已溘然长逝,但遗体并未下葬。弟弟说,母亲交代:就是死了,也要与他见上一面才能入土为安。这句话使他震撼而感动,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个老头子在母亲的遗体旁长跪不起,看时,竟是已经年迈的父亲。父亲与母亲离婚已三十多年,仍对母亲如此情深,也着实令他感动。他上前扶起父亲时,父亲泪如泉涌,向他讲述了一段隐藏三十多年的历史。

原来,当年到生产队偷粮食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已经离了婚的父亲。父亲是为了寡妇去偷粮食,因为寡妇的孩子多,食量大,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为人师表的父亲才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在偷粮的时候,父亲被巡夜的民兵发现了。民兵一路追赶,父亲走投无路才躲进了前妻的家里。

“民兵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承认粮食是我偷的,但你母亲拦住了我,她说,如果我偷粮食,我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那我以后无脸做人不说,失去工作更无法生活。她只是一个农民,大不了坏了名声,与生活没什么影响。所以你母亲揽过了所有的罪责。”父亲哽咽着,满脸羞愧地说:“我负过你的母亲,但你的母亲却以德报怨,为我背负了近三十年坏名声,这件事使我一生良心不安。我愧对你的母亲呀。后来,我几次找你母亲,要求复婚,但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我已经伤害过一个女人,如果是人的话,就不要再去伤害另一个……”

听着父亲的叙述,他震颤了。母亲呀,三十年来,你为负心的父亲背负着小偷的黑锅,趟过世人的白眼,这需要多么广博的情怀和多么无法思议的坚强啊。孩子误解你整整三十年了,等到真正读懂你,已经是太迟太迟了啊!他“咚”的一声跪倒在母亲的遗体前,号啕大哭,泪如泉涌。清明的怀念又是一度清明。天很阴,如丝的小雨若有若无地飘着,洒下湿湿的惆怅,滑落到心底,与怀念的思绪交织在一起,在心田默默地流淌。

走进干休所那个父母住了十几年的家,我忍不住像往常一样叫一声“爸,妈,我回来了。”话到嘴边,才突然意识到,不会再有人应答。两位老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已相继离去。

房间里依然是原来的陈设,但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变成了触景生情的遗物,目光所到之处,压得心里沉甸甸的。惟有照片中父母的微笑,依旧那么温馨,那么灿烂,如静静的阳光,为灰冷的心涂下一抹暖色。

我的父母都是冀中大平原的儿女。他们的婚姻也是那种极具民族色彩的传统的明媒正娶。虽然岁月已隔得久远,但我仍然能想像出那幅生动的画面:在喧嚣的鞭炮声中,一顶花轿从绿葱葱的麦田里悠悠而来,蒙着红盖头的年轻母亲,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过火盆,迈过门槛,与素未谋面的父亲行三拜大礼……新婚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刚满20岁的父亲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年轻的母亲便从此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她既要照顾体弱的祖父祖母、年幼的小叔,又在村里自发组织起了抗日妇救会。在那贫困与血腥交织的日子里,雪亮的刺刀和复仇的怒火,一点一滴地铸造了母亲的坚强。直到1943年,父亲已成为部队的首长,才把母亲接到部队,从此开始了那流动的军旅生涯。每天行军,打仗。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我的哥哥姐姐都出生在行军路上,马背就是他们的摇篮。姐姐刚出生六天,妈妈便硬着心肠把她送给了当地的老乡,为的是省下有限的奶水,哺育一位烈士的遗孤。这都是我后来听到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后,我的父母成为第一批进入北平的接收人员。那时,父亲在军队已经有了相当的职务,而且又生得英俊潇洒,是远近闻名的军中美男,而母亲由于过多的劳累和付出,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相、更憔悴。当时,父亲的许多老战友都以各种原因相继换了老婆,而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却始终如一。他们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只有心与心的印证和相通。

1955年,军队由供给制改为薪金制,大批女军人面临转业。当时父母膝下已经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哥哥正在上小学,而最小的我还不满周岁,为了撑起这个家,母亲选择了痛苦而无奈的复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简直就是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为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衣食冷暖,她无时无刻不在操劳忙碌,每次我从梦中醒来,总能看到她在灯下缝缝补补。三年困难期间,母亲每天都要把为数不多的口粮分成几份,先尽着上班的父亲,再盛给我们这些永远也吃不饱的孩子,最后留给自己的,只剩下野菜煮成的米汤。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母亲最先得了浮肿病,腿上一按一个坑,尽管如此,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流露出的忧愁和叹息。很多年后,母亲的一些老战友来家里做客,她们是当年和母亲一块从部队转业的,而现在都已成为各自单位大大小小的领导,她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母亲完全是为了我们,把自己耽误了。母亲听罢,只是淡淡地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只有母亲才有的宽厚、平和与仁爱。

随着日子流水般地淌过,我们一天天长大,相继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巢和孩子。但每次回到父母家,仍旧能感到那浓浓的亲情。在父母的羽翼下,我总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以无拘无束地撒娇,可以把心中的喜怒哀乐一古脑地向父母倾诉,用不着任何遮掩。周围的同伴常常不无嫉妒地羡慕我:“你真幸福,都一把年纪了,还父母双金。”我听后,总是会心一笑,但笑过之后,心里也不免掠过一种担忧。生老病死毕竟是人生难以抗拒的自然法则。

这种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去年五月的一天,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日子,父亲一下病倒了。一入院就报了病危,我们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最危险的那一夜正好轮到我在医院值班,借着微弱的灯光,病榻上的父亲神态格外安详。我坐在他的床边,静静地倾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时断时续,令人想起如泣如诉的忧伤二胡。父亲动弹了一下,似乎想翻身,我赶紧伸出手去帮助他,我发现父亲的皮肤已经如揉过后又摊开的纸一样又薄又皱了,皮下的肌肉脂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纸一样的皮肤稀稀松松地耷拉在骨头上。

与此同时,年迈的母亲正坐在家里,戴着老花镜为父亲准备送行的衣裳。她一针一线地把那副已经过时的红领章,端端正正地钉在父亲军装的领口上。她的表情那样宁静,动作一丝不苟,看不出任何的惊恐和慌乱,相濡以沫六十多年,她要从容地为父亲送行。

在历经了一次又一次的抢救之后,父亲的生命顽强而奇迹般地存活下来。母亲却仿佛大病一场。她每次去看望父亲,总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父亲因气管切开已不能说话,他们就这样无声地用目光交流许久,许久。

转眼进入六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星期天,母亲从医院回来,觉得胸口有些不适,然而心电图的结果却令人触目惊心,广泛性大面积心肌梗死!当我们匆匆赶来,母亲的生命已进入弥留状态,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她放心不下父亲。抚摸着母亲那渐渐冷却的身体,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种很深切很黏稠很滞重的东西,突然从心里涌出来,心脏变成了一个薄薄的空壳。后来,医生解释说,母亲是因为承受了太多的压力、焦灼和痛苦,才猝然崩溃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我们不敢把母亲去世的噩耗告诉父亲,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像熬尽了油的灯捻,哪怕一丝微风都能吹熄。我们只能把失去母亲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而在父亲面前强作欢颜。我们编织了各种善良的谎言,来证明母亲不能来看他的理由。每当这时,父亲总是静静地听着,但我读得出,他那双眼睛里掩藏着的深深的失落和渴望。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谎话渐渐变得漏洞百出,父亲好像从中察觉了什么,但他始终缄默不语,他在想什么呢?我每次去看父亲,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老人那双眼睛,我害怕他看出我心中的破绽。终于有一天,父亲支撑起孱弱的身子,用颤抖的手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你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母亲推到医院来,让我们再见最后一面。”我含着眼泪用力点点头,但胸腔里那颗心已顷刻间破碎支离。我怎么能拒绝父亲这最后的要求,可我又怎么能将已经故去的母亲起死回生?在我们兄弟姐妹反复磋商之后,决定由我把母亲去世的真相告诉父亲。医院的医生怕父亲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特地安排了急救小组。然而,父亲却比我想像的要坚强,当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向他诉说,他的眼里只有一层薄薄的泪光。哀莫大于心死。是不是悲痛到了极致的人,才会有如此的表情?从那以后,父亲很少在我们面前提起母亲,但他总是握着母亲曾经用过的那把小梳子,细细地端详,我猜想,那一根根梳齿上一定残留着母亲的发香。曾经不止一次,父亲向给他治病的科主任恳求,让我早点走吧,不要再无谓地浪费国家那些宝贵的药物。他说这话时,表情那么平静,没有一点濒临死亡的绝望。他的心里一定惦记着母亲,他怕她一个人在那边孤独。

尽管我们对父亲的去世早有心理准备,但当那根生命之弦突然崩断的时候,还是感到猝不及防。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我还握着父亲的手,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国际局势,讲到开心处,他笑了,细密的皱纹聚在一起,像一朵怒放的菊花。想不到,这竟成为最后定格在我心中的画面。

当那蕴含着缱绻思念的白花,一夜之间绽放在父亲的遗像下,我才相信,父亲真的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找母亲去了。在那遥远的天国,父亲是否还有像当初揭掉母亲蒙在头上的红盖头一样的心情?

窗外的雨还在下,若有若无,透着丝丝哀婉。窗台上的那盆玻璃海棠还是母亲生前栽下的,繁华的小红花开满无名的相思。回首父母的一生,我突然懂得了那个用血浸过用泪泡过用心暖过用汗煨过用岁月蒸煮过用苦难煎熬过的爱的滋味。母爱给了我力量一35岁的希尔弗是澳大利亚一位民间艺术家,她和丈夫杰佛生活在澳大利亚中部城市艾丽斯斯普林斯市郊的一幢乡间别墅里。2000年春,希尔弗怀上了第一个孩子,11月27日,离希尔弗的预产期还有一周的时间,杰佛上班前告诉妻子,他今晚公司有应酬,可能不会回来。

快到中午时,希尔弗给附近一家比萨饼商店打电话预订一份水果馅饼。40分钟后,比萨饼送到了,开车的是店里的送货员汉特。突然,希尔弗感到腹部一阵剧痛,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可能自己要生了,希尔弗咬紧牙关坐了下来。

汉特猛然注意到希尔弗脸色苍白,额头上汗珠直冒,赶紧问道:“夫人,您什么地方不舒服?”希尔弗忍着疼痛说:“孩子恐怕要提前出生了,我必须到医院去。”汉特赶紧搀扶着希尔弗走出家门,汉特开的是辆小型厢式货车,他将希尔弗扶上驾驶室的副座,随后迅速启动汽车。二汽车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以80英里的时速向前急驶,当汽车行驶到一半路程时,希尔弗的羊水破了,她不由得痛苦地叫唤一声。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的汉特听到希尔弗的叫唤声,心里一紧张,方向盘失去了控制,车子径直朝一条长满灌木的峡谷冲去。

汽车扫过一大片树林和草地,一头栽到谷底。不知过了多久,希尔弗苏醒过来,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可是汉特被甩出车外,头部砸在一块岩石上,被夺去了生命。希尔弗的右腿被汽车的引擎盖紧紧压住了,根本无法脱身。

刚才的车祸使她腰部以下的躯体暂时失去了知觉,她仍处于即将分娩的状态中。当希尔弗朝四周看看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卡车是在斜坡上冲了好几百米后才跌落到这个峡谷的,根本没在道路旁留下事故的痕迹,而周围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又完全将事故现场掩盖住了。

平时这条公路行驶的车辆就很少,即使有车辆经过,也很难有人会发现在这深深的峡谷里发生了一场重大车祸。希尔弗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她想,看来自己必须独自将这个孩子生出来了。三希尔弗的父亲曾是个产科医生,希尔弗曾当过父亲的助手,亲眼目睹过父亲接生和动手术的情况。她判断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她开始有意识地用力,可她发现,由于下身麻木,她根本使不上劲。

一直到晚上孩子仍未降生,也没有营救人员出现,而此时,车祸前的那种阵痛又慢慢地回来了,整整一晚上过去了,希尔弗都在这种痛苦中煎熬。当新的一天的太阳照亮东方地平线时,希尔弗的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努力调整身体的姿态,尽最大的可能用力,然而直到下午,孩子仍没有生出来。此时,希尔弗已筋疲力竭,她的身体因出汗过多而接近虚脱,她感到靠自身的力量已不可能让孩子自然生产了。

她想到了父亲当年曾教给她的:产妇无力将孩子生出时,应该立即施行剖腹产。进行剖腹产!希尔弗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不知搜救人员何时才能找到她,可如果错过了时机,孩子的生命就会有危险。终于,一种强烈的母爱使希尔弗下了决心:给自己做剖腹产!四可是,到哪儿去找做手术的工具呢?她知道,在每辆澳大利亚车上,都应该有一个医疗急救箱,终于,她在驾驶室的座位上,找到了那个箱子。她打开箱子,里面有碘酒、绷带、纱布、缝合伤口的针线,但是却没有最关键的东西——手术刀,也没有麻醉剂和针头。

希尔弗几乎痛哭起来,难道命运真要将自己逼上绝路吗?为了孩子,她不能放弃希望!终于,她在汽车仪表板的一个隔间里找到了一把切比萨饼的圆盘形状的刀子,然后,她闭上眼睛,竭力回忆当年目睹父亲做剖腹产的一些细节。

她知道,关键是要找准位置,其次是避免割到动脉,如果造成大出血,她是没有办法止血的。希尔弗将纱布准备好,用碘酒将刀子和腹部消了毒,然后咬紧牙用刀子划破肚皮,判断着腹部各器官的位置,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划破了子宫。

令希尔弗意想不到的是,先前麻木的下身此刻突然恢复了知觉,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向她袭来,她的双手浸满了鲜血,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终于,她摸到了那个温热的小生命,她赶紧将婴儿连同胎盘一起拉出体外。

“哇”——让人心颤的哭叫声顿时让这位鲜血淋漓的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紧接着,希尔弗迅速用针线将子宫和腹部缝好,将纱布紧紧缚在腹部,又将婴儿的脐带割断、包扎好,她将孩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并用自己的衣服包裹好,随后因失血过多昏过去了。五前一天晚上,未能赶回家的杰佛给家里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赶紧给他们常去看病的医院打去电话,院方说她的妻子不在家。突然,他看到了厨房桌子上尚未食用的比萨饼。

杰佛又给比萨饼店里打电话,得知送货的小伙子也一直未回来。杰佛猜测,也许妻子因提前分娩而坐上了汉特的车,难道出了车祸?杰佛当即报警,警方连夜展开搜寻,但未找到任何线索。第二天,警方动用了几条警犬,到天快黑时,一条警犬终于找到了失事地点。

当搜救人员找到希尔弗时,她已昏迷快两个小时了。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在她浑身是血的怀抱里有一个小生命在蠕动。人们当即将母子俩送进医院,在医护人员的急救下,母子平安。

令人惊讶的是,希尔弗除了有一根脊椎受到创伤和身体虚弱外,其他都良好,她那条被压伤的腿居然也保住了。希尔弗一夜之间成了澳大利亚最著名的母亲。当记者问她是什么力量让她在危急关头采取如此勇敢的行动时,她说:“是母爱给了我力量。”必须赶走猫头鹰还是在未谙世事的年龄,我便知道母亲与父亲是合不来的。他们很少说话,常将我关在房门外吵架。战事往往由母亲挑起,房门里边,她的声音大而持久,父亲只是唯唯诺诺地接上几句,像心虚的小学生。

在那时的我所能理解的范畴里母亲便是胜者了。可他们走出来时,她丝毫没有胜利的满足,脸上甚至挂着眼泪。后来听到一个叫做“恶人先告状”的词语,一下便想起了母亲的眼泪。把父亲打败了,她却哭了,她真是恶人先告状。

初中时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那天,父母亲一起来学校看我。午休时一家人上街,他们一左一右牵着我,任由我挑吃的,穿的,用的,都买给我。我欣喜不已,那个中午始终沉浸在幸福里,梦想着那是今后一家人和谐生活的美好开始。

然而,再回家便不见了父亲。母亲在我犀利、疑惑的目光里,眼神闪烁,措词生硬,倒是极力在说父亲的好。我大嚷:“我不想听这些。你都赶走他了,又为他讲话,这只能证明你心虚了,是因为你心里有别人了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母亲喊出的竟是心里认为最恶毒的辱人俚语,连我自己都吃惊不小。

母亲望着我,咬着下唇不再作声。

单亲家庭的孩子果真叛逆。我不与母亲多说话,逃学、早恋,一次次离家出走,一次次被母亲找回来。她问我到底想怎么样,我就理直气壮地拿“要去找爸爸”这样的话来哈她。每到这时,她便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眼里写着的焦虑与失落,竟在我心里激起快感。

有一次,我偷偷拿了钱,逃了课与一群同学去郊区“踏青”。归家时是三天后,母亲的怒火如山洪爆发,她骂我,拿起缝纫机上的戒尺,一下接一下地抽打我的手掌。我站着,不缩手,不皱眉,不叫痛,也不哭。我昂着头,像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她就不停地抽着。最终,她败于这场对峙,她哭了。她哭着朝我吼:“求求你叫声疼,只要你叫疼我就不打了!”

我高昂着头,不叫。

她一下跪倒在我面前,哭得不知所措。她说:“我只以为我悉心抚慰你,家庭的残缺应该不会拖累你。然而,为解脱自己,我却伤害了你,孩子……”

我听不懂她的话,也不想去深究,而是跑进房间,抱着父亲的相片喊“爸爸”,哭得悲怆苍凉。许久,她走进来,将我抱在怀里,又为我清理红肿的手掌。我不望她,只感觉到掌心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温温润润的很舒服,那是她的眼泪。

我突然就想起一句活: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里。是谁说过的?我想着,搞不懂是为这句话还是为自己,鼻子酸了一下,就流泪了。

那一夜,母亲面带微笑,和我坐在餐桌旁吃晚饭,从那端辗转着往我碗里添菜,又坚持送我回房休息,之后坐在床前久久不愿离去。待我一觉醒来,她已趴在床头睡去。我打量她,她睡得安详宁静,头上若隐若现的白发让人恍惚。

突然,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惹她伤心。

然而,十几岁的年纪,最做不来的是乖巧,最不懂得的是母爱的深沉和回报母亲。偶尔闪现的那些好念头,不过是雨后的彩虹,短暂且不可期待。次日清早,我仍提着书包目不斜视地穿过满桌的早餐,出门。

我的成绩一直不理想。这连我自己都认命,她偏不信邪,不停地给我换家教。我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她上完班,给一家电子厂加工零件,是往那种棱角分明的小玻璃珠子里穿银丝,要穿1000个才赚得1块钱。她每晚都守在灯管下,不厌其烦地干着。手指先是起茧,茧子再经磨破,那手指便没了样儿,皮肉血水一团糟。搽上酒精,用纱布缠住,接着穿。她给我请家教,专挑名校学子,人家开价从不还一分。

几年后,我从当地一所三流大学毕业,我们的矛盾再次激化。我要随男友去南方,她不同意。我们谈话,决裂,再决裂。她问原因,我硬了心肠说:“这一生没有爸爸,找一个长得像爸爸的男孩子,便是最大的理想。”她低下头,不再言语。其实,真正的原因我实在是不忍说出口,早在两年前,父亲便与我有了联系。这次南下,与其说是去追随爱情,不如说是去寻一份失落太久的梦。

走的那天,母亲规劝,哀求,终于暴跳如雷。最后,无望地在我身后放声大哭:“你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我不要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愣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走掉。

离开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里,心却被她的眼泪浸润着,缓不过气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深爱着她的,只是孩提时印于脑海中的“恶人”形象根深蒂固。或许,还因为这些年里,我们之间冷漠的相处方式,将那一份最温馨的亲情深深封起。我是爱她的,我却不知。

没有母亲的异乡之夜,漫漫无尽头。我裹在被子里哭泣,不停地给母亲打电话,她再不似离别那日的浮躁,很平静。我仿佛想明白了,我于她,已经是一只挣脱了绳索的风筝,即使她再眷恋,如今我飞了,她只能无望守候。

与父亲的相见,是在他的家里。一个与母亲有着相当年纪的女人,我叫她阿姨;一个高及我肩头的8岁男孩,他叫我姐姐。望着弟弟眉眼里那抹父亲的神韵,有妒忌自心底掠过。我在心里细细掐算:弟弟他8岁了。也就是说,父亲离开我时,弟弟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当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也不是那个朝自己的母亲嚷“你心里有别人了”的傻小孩了,对于父亲现在的生活,我是不应有什么想法的。但不知为何,感受着他们的愉悦,一边为父亲高兴,一边却是失落,为母亲鸣不平。她与父亲,曾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十几年,他们曾携手走过那么多个朝朝暮暮。而如今,他已拥有另一份天伦之乐,他撇她而去时她不到40岁,这些年里她却守着成天朝她讨要爸爸的女儿,低调、晦涩。

父亲意识到了,伸手过来握住我说:“你在怪我吗?”我想了想,微笑着说:“不会了,爸爸那两个字于我,已在妈妈这些年的良苦用心下消磨殆尽。人都有抉择的权利与理由,我懂。就是妈妈,她都没有怪过你,我们祝福你。”那一刻,却是泪如雨下,归心似箭。

跨进家门,母亲坐在沙发上缝补着一件我小时候穿过的背心。叫了一声妈,她有片刻的停滞,手指大概是被针头刺到了,噙在嘴里飞快钻进厨房。我追到厨房喊“妈”,母亲仍不理,背影在颤动!

我想起小时候看到过一篇文章,说的是猫头鹰这种动物,是吃母亲肉的。母亲生育了它,抚养了它,倾其一生,连同最后的一身血肉……如此,这么多年,我便是一只猎头鹰了!我吞噬母亲的血泪赖以成长,还要伤透她的心……我跪倒在母亲脚下。

母亲抹着眼泪将我扶起,只是几秒钟,她的神态恢复得极其自然,就像我们并不是一对芥蒂多年的母女。

那天下午,我搬着小板凳挨着母亲坐在阳台,一份久违的温情在心间袅袅升起。我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跟她聊起爸爸。母亲很平静,全然没有常人对负心男子经久不灭的那种愤慨。我终于忍不住问:“可是妈妈,那时,你为什么不向我说明呢?”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已经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为什么还要将阴晦的真相压在你幼小的心灵里呢?”

原来,她是不让女儿过早地去消化沉重的抉择,不想让我过早地面对那份拘谨与无奈。为此,她愿意活在我的简约的积怨里,耐心去守望,而我,从此有一颗恬静、懂爱、感恩的心灵。爸妈的午餐我第一次离开家过住校的生活,起初还觉得挺新鲜的,学校的食堂每天都有花样繁多的炒菜,这可比家里每顿饭一两个菜要丰盛多了。可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我便有些受不了了。学校食堂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油还特别少,吃起来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我只好去校门口的小饭店里吃炒菜,虽说价钱要贵一些,但毕竟味道还凑合。

大学的第一学期总算是熬过去了,终于盼来了第一个寒假。我心想:这次回家可一定要好好地补一补。到家之后的头几顿饭,母亲给我做了许多好吃的,我吃的别提有多香了。以后的每顿饭,虽然菜不多,可出自母亲的手,真材实料,吃起来比学校食堂的饭菜要可口多了。

父母同在一家小工厂里工作,工厂离家很远,他们每天都不回家吃午饭。有一天中午,家里临时来了客人,我骑着自行车去工厂找他们。一进厂房,见父母正在吃午饭。

每个人手里一个馒头,一杯白开水。我惊讶地问:“爸、妈你们中午就吃这个呀?能咽下去吗?”父亲微笑着说:“中午就凑合凑合,等晚上回家了再多吃点儿。这馒头便宜,一元钱四个,我和你妈一人两个,吃饱就行。”听了父亲的话,我心里酸酸的。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省钱供我读书,父母每天的午餐都是一元钱四个的馒头和免费的白开水!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寒假结束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校门口的馆子吃饭。因为每口饭菜都会让我想到父母手中的馒头和开水!

我们总是和许多人比,比吃穿,比玩乐,比酷,比靓,可是,我们和我们的父母比过吗?当自私的我们在大方消费、胡吃海玩时,他们正在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呢?父母的午餐让我心酸,也让我记得一辈子,那些馒头与那杯开水让我懂得一份朴实而浓浓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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