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人的夜晚，在那个野火燃烧的旷野里，我和襄王再一次相遇在一起。
“王后还会关心臣的事情吗？”襄王问道。
“臣婢不关心。”我说。
襄王哼了一声。问我：“莫离，在你心里，我现在是什么样的？”
“王爷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王爷还在乎臣婢怎么想王爷？”我说。
“还是这德行。说话还这么难听，跟个毒蛇一样随时准备咬人。”襄王说道。
“臣婢说话向来不好听。王爷想听好听的，外面有的是。前朝后宫里有多少奉承话，还不够王爷听吗？”我冷笑道。
“怎么一点都没变？连口吻都一样。这算吃醋吗？”襄王笑道。
我没理他。襄王陪笑说：“不是想听王后娘娘给臣说句好话吗？臣带伤跑了几百里路，不是想换娘娘一句好话吗？”
襄王这么一说，我想起了留在贼营里面的郭颖夫人。我内疚说道：
“王爷，夫人还在那边，臣婢真的感觉对不住王爷……”
襄王笑着说道：“王后都能废，一个夫人算什么！要多少没有？”
他说这话我就不想理他了。我眼睛盯着火苗，没有说话。
“莫离，心里还在恨我吧。”襄王看着我，问道。
我说道：“陛下只教臣婢学会了爱，没有教臣婢学会恨！臣婢不恨任何人！”
襄王说道：“行。跟着昭明没白学。学得虚伪、做作、一句真话没有了。我看一眼还看不明白？王后心里在恨我。委屈、愤懑，我都看出来了！”
“即使是那样，也是王爷该得的。”我讽刺他说。
“是啊，罪有应得啊。王后已经不顾一切劝谏臣了！臣不听啊！明信侯跪在引凤阁前面告诉臣，昭明已经到凤凰城礼聘去了！臣还是无动于衷。王后不知道心里多恨我呢！”襄王有点伤感说道。
我冷笑道：“王爷眼里只有霸业，还要什么王后？”
襄王重重出了一口气。“王后娘娘说得对！要什么王后？一个女人算什么？”
襄王抬着头望着天，神色有些苍茫，有些忧伤。“那时候，臣奋臂一呼，天下响应；号令所指，无敢不从。臣就想，举世霸业可成，一个女人算什么？难道我这辈子能够叱咤风云，竟然离不开一个女人吗？我就不信！”
襄王说着拉着我的手。“莫离，我太盲目，太自大了。我相信了自己的错觉，我以为我能够离开你！可是，那是一个错觉啊！莫离！等这一切过去，我才知道这个错觉有多荒谬！我根本离不开你！只要回到宫里，脚步不由自主就往昭华殿里去。虽然我已经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的魂儿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堆燃烧的野火就像是襄王无法言说的绝望。那满天里冷冷的星辉就像是襄王失落的漫天的悲哀。在那一瞬间我几乎都缴械掉所有的愤怒和怨恨，我原谅了襄王。他的悲哀太真实了，就像是熟悉我自己的血肉一样，我熟悉襄王的每一寸呼吸。
我已经分不清楚我们之间燃烧的情愫是恨还是爱。我的眼睛饱含着泪水，望着那堆燃烧的发出荜拨声响的篝火。说不清楚心里的感受。
襄王握了握我的手，叫了一声“莫离，……”
我没有说话。
“莫离，是不是在心里，已经把我弃绝了？”襄王问我。
“是。”我说。
“我们几年的夫妻情分，在你心里都能抛弃得干干净净！是吗？”襄王问我。
“是。”我斩钉截铁说。
“是！说的是真话！每次王后要弃绝臣的时候，都干脆！彻底，毫不留情！女人的心啊！”襄王说道。
他还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是谁无情无义把我弃绝了？是谁听说我在凤凰城险些被刺死，连看都不去看我一眼？
我嘲讽他说：“王爷现在还说什么夫妻情分？王爷心里还要这些做什么？王爷身边又不缺女人，不就像断了的河流一样，这个断了，还有新的出来吗？”
襄王看了看我的脸，说道：“说话还是这么恶毒！不过现在听起来，却感觉很舒服。可惜想听也听不到了。”
襄王闷着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喘一会儿气，长叹一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样子。夏宇国遭了难，襄王想必比谁都难受。他那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时候看上去像个受伤的狮子，只能那样悲伤地卧着，舔着伤口。
我心里有点怜惜他，说道：“王爷也不必灰心。臣婢相信有王爷在，夏宇国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东山再起的时候，”襄王重复了一遍，说道，
“夏宇国一下子倒了！像个山陵一下子崩塌了！臣其实也不在乎！灾难能过去，打了败仗还能再赢回来！就是断了的河流，还会有新的河流出来。这些都无所谓。可是臣的王后呢？臣的王后再也回不来了！”
襄王望着天，我看着火焰，我们坐在篝火前面，再也没有一句话。我们两个人的心绪都澎湃汹涌，这里面夹杂着多少痛苦又辛酸的回忆啊！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夜晚，前尘往事像跳跃的火焰，在我们眼中，在我们心里，狂乱地跳跃着。
我们静静地坐着，夜风起来，把我们面前的篝火吹得很热烈，旺盛。有一阵子，火焰甚至扑到了我面前。
半夜的时候，士兵过来添火，将火焰拢得烈烈的，驱赶寒气。襄王问我冷不冷？他的一只手习惯地过来拉我。我挣脱了他。
“不是我的王后了！不习惯了？生疏了是吧。”他看着我。
我没有吭声。
襄王恼怒说道：“我当初怎么没有一剑结果了你？我怎么就没有一剑杀了你？留着你做什么？一转眼就嫁给了别人！”
襄王两只胳膊用力地抓着我。低声骂了一句“贱婢！”我担心他一怒之下把我推到火堆里去。和上次一样，他突然把我抱在怀里。他疯狂地拥抱着我，神色有点仓惶，有点悲哀。
他的悲哀把我震慑了。我不怕他的震怒，不惧怕他的威严。但是我很受不了他的温柔，受不了他的悲哀。我躺在他的怀抱里，那种来自骨髓里的伤痛再次爆发了，我忍不住呜呜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