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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学习微笑(1)

刘小水眉心有一颗痣,于是,她被厂里抽出来了。

刘小水是食品厂糕点车间的女工。那天,她正站在案子前炸梅豆角,手里拿着油乎乎的笊篱,火太烤,她不经意地转过脸来,用手背捋了一下头发,不巧正好被厂办主任看见。厂办主任一眼就看见了她眉心的那颗痣。厂办主任说:“你,说你呢,过来一下。”

刘小水手里抓着笊篱,迟疑了一下,说:“说我呢?”说着,又望了望站在一旁包角儿的组长,组长接过她手里的笊篱,说:“去吧,你去吧。”于是她就去了。

刘小水长得并不算十分好,嘴唇厚了,颧骨略高,人也有些木相,两只眼睛大也算大,就是呆,还一脸忧色。可她眉心有颗痣,那脸就活了。你也说不出她哪儿好,就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打动你,叫你不由想看她一眼。

同时被挑出来的还有七个女工,自然都是些厂一级的鲜艳,刘小水算是第八个,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厂里决定让她们去学些礼仪,好接待来厂投资的港商。

“礼仪”是由市文化馆的老师承包的,说是每人三百,厂里穷,最后搞价搞到二百五。拿钱时又落到一千八。一千八百块钱拿过去之后,就开课了。教礼仪的老师姓冯,是一位很高傲很负责任的女性。她讲的第一课是微笑。她说:“知道什么是微笑么?微笑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具有穿透力和征服力的艺术。微笑表现的是一种自信,一种女性特有的魅力。在公众场合,它可以产生摄入魂魄的效用。微笑可以有千万种功能,它可以是热性的,也可以是凉性的。热性的,可以烧穿人的五脏;凉性的,可以使人冻结,使人望而却步。你们知道蒙娜丽莎么?谁知道蒙娜丽莎?不知道?没人知道……”

女工们有人在下边小声议论说:“是不是一个姓蒙的演员,好像有一个蒙古演员……”

老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要瞎说,这是一幅画。一幅以微笑而著名的世界名画。这幅画就叫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是一种穿越时间穿越国界的微笑,是永恒的微笑……”

接下来,老师开始指导微笑了。老师让她们站成一排,一个个练习微笑。老师说:笑一笑。她们就一个个轮着笑,有的嘴张得太大,有的笑得太响,有的不好意思,扭着腰笑,一个个都不太合格……老师就一个一个给她们以指点。老师说:“你,笑得有点过头了。微微的,要微微的……你呢,目光要温柔,不要浮。对了,要含蓄。还有你,笑得太空了,你懂得我的意思么?你的笑里要装上东西,笑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东西……”

轮到刘小水的时候,老师看了看她,说:“你笑一笑。”

刘小水就笑笑。可她一笑,泪先下来了。

老师说:“你怎么连笑都不会?”

刘小水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脸,说:“我会笑,只是笑不好。”

老师看了看她说:“你有一颗痣,这很好。你很有魅力。你笑一笑。”

刘小水就再笑。老师摇摇头说:“不行,这样不行。你还是不会笑。你的眼没笑,光张嘴不行,要学会用眼睛微笑,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要把窗户打开……”

刘小水的眼睛也跟着睁开,对着老师笑……

老师吓了一跳。老师说:“你还是不会笑。听我说,要自信,一定要自信。你闭上眼睛,跟着我默念,春天来了,花儿开了,鸟儿叫了,天空多么晴朗……”

刘小水就跟着念……

老师说:“好一点了,稍稍好一点了,对……”

老师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刘小水想起来了,她知道她在哪儿见过这位老师。她只是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有点干。

马上就有一位叫李月琴的年轻女工报告说:“老师,她叫刘小水,是糕点车间的。她很会做点心,差一点就当上技师了……”

老师喃喃地说:“噢,刘小水。好像在哪儿见过,记不起来了。”接着她又说,“刘小水同学,你要好好练习,你真的很有魅力……”

刘小水不知道什么是魅力,又是不好意思地舔了一下嘴唇。

老师说:“你的魅力就在你的厚嘴唇上。你要记住这一点。”

女工们哄地一下都笑了。老师说:“好了,别笑了。让你们笑你们不笑,不让你们笑,你们又笑……”

老师对众女工说:“不要小看微笑。我告诉你们,微笑其实是一种生活品位的体现。不是谁不谁都会微笑的。不过……”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涩涩地说,“我拿了你们厂的钱,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小窍门。人都有不想笑的时候,不想笑也不要紧,如果在一些场合,在一些不想笑又必须微笑的场合,你就微微把嘴张开,露三分之一牙,注意,是三分之一弱,这样你就会带出一些笑意……”

接着,老师给她们每人发了一只小圆镜子,让她们回去后自己练习。老师说:“好,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边练习猫步……”

临近中午,刘小水骑车来到了市医院的门前。她把自行车扎在了看车的老太太那里,老太太正忙着挨车挂牌,挂到她的跟前,抬头一看是她,就把牌重又收了回来,老太太不收她的看车费,自然也不挂牌。老太太说:“喂呢。”

她就说:“喂呢。”说着,就急急地往公共厕所跟前跑。

公共厕所前摆着一张收费的小桌,她的苍老的母亲就坐在小桌的后边,母亲旁边是一个小孩车,车里站着她那八个月的孩子。有风刮过来了,荡起一片腥腥的灰尘,母亲的脸很脏,孩子的脸也很脏,她的母亲一边收费一边摇着小孩车照看她的孩子。孩子许是饿了,在车里一蹿一蹿地动着,哇哇乱叫。母亲看了她一眼,说:“你看你。”说着,就站起身来。

刘小水没有答话,就探身上前抱起孩子,顺势坐在母亲让出来的椅子上,把孩子往怀里一横,飞快地解开胸前的扣子,把****塞进孩子的嘴里……这一切她都做得很从容很自然。尔后她抬起头来,望着医院门前的马路,中午了,正是下班的时候,马路上行人很多,自行车像河水一样淌淌地从眼前流过。有很多行人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在眼前晃,她觉得那些目光正在注视着她胸前露出的一点点乳房……她仅是把衣服往下拉了拉。

母亲的目光从她头上漫过去,望着一个从男厕所走出来的男人,说:“那事咋样了?”

她说:“还那样。”

母亲说:“不是就一回么?”

她说:“就一回。”

母亲说:“要多少啊?”

她说:“三千。”

母亲说:“你说说,这算咋回事哪?”

她说:“交了钱的,都回来了……”

母亲说:“看看你这一家,看看这一家人……”

她说:“也不全怨他。是我让他去的。车间主任叫他,他能不去么。他说要去团结团结人家,我说你去吧。赶上了,也没有办法。”

母亲说:“厂里,就不能……”

她说:“厂里不知道,我没让厂里知道。厂里三个月没有开工资了。厂长一直在跑合资,如果能合资就好了。厂长在会上说,跟港商合资后,至少月工资一千……”

这时,母亲突然跑起来了,母亲跑上去拽住那个从厕所里走出的男人,小声说:“同志,同志,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一边走一边说:“小便,小便也收钱?”

母亲陪着笑说:“小便一毛,大便两毛……”

刘小水小声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也说:“要是真没钱就算了……”可她仍在那人跟前站着。

那人转过脸来,望了母亲一眼,说:“我说没钱了么?有钱。”说着,从兜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随手扔在了地上,说:“找吧。”

刘小水再次说:“妈,没钱就算了。”

母亲望着那人,很勉强地说:“你真没零钱?要真没就算了。”

那人说:“没有零钱。你找吧。”

母亲再次看了看那人,默然地从地上捡起钱,匆匆地向路边的一个水果摊前奔去。母亲跑动的姿势很像是一个陀螺……

母亲终于把钱换开了。她走回来,把一毛钱的纸币放在桌上的纸盒里。刘小水看见那一毛钱脏兮兮的。于是,她不由地张开嘴,舔了一下嘴唇。舔嘴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老师,她的确见过文化馆的这位老师,那是几个月前,她就坐在这里给孩子喂奶,一边喂奶一边替母亲收费,她收过老师一毛钱……当时老师看了看她。老师穿得光鲜鲜的,那目光有一点那个,看得她很不好意思。接着,她又想起了老师的一句话:“三分之一弱……”这时,母亲看了她一眼,母亲说:“你笑啥?”

刘小水赶忙说:“我没笑。”

母亲说:“你看你。”

刘小水说:“妈,我没笑。”

母亲说:“是嫌丢你的人了?是不是嫌丢你的人了?要嫌丢人你把孩子弄走,别往我这儿放……”

刘小水心里一酸,说:“妈,我真没笑……”

母亲说:“你想想,你哥,你弟,啊?你妈抱着摇钱树呢?你把孩子抱走吧,我谁也不给恁看了……”

正说着,父亲从医院里走出来了。父亲脸上喜孜孜的。他随手把一张五元的票扔在桌上的钱盒里,说:“一个肝癌,早上断气了。洗洗,穿穿,给了十块。医院扣去五元。”说着就弯下腰,从刘小水怀里接孩子,一边伸手一边说:“来吧,乖乖。”

刘小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很粗。父亲曾是八级车工,退下来了,厂里却开不下工资……父亲老了,父亲的胡子很白。刘小水望着父亲,小声说:“爸,你洗手了么?”

父亲有点尴尬。父亲慢慢缩回手,说:“你看你,我会不洗手?”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

母亲不愿意了,母亲紧着脸说:“抱走,抱走,赶紧抱走。你爸这么大岁数了……”

父亲马上说:“算了,算了。抱走咋办?她公公那样……把孩子给我吧。”

刘小水没有把孩子递给父亲。她把喂饱奶的孩子重又放进小孩车里,说:“爸,你累了。让他自己玩吧。”尔后,她站起身来,说:“妈,我走了。”

母亲不说话,母亲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说:“走吧,你走吧。回去还得给你公公做饭呢。”

她走了几步,听见父亲气喘喘地从身后赶上来,父亲摇着白苍苍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把五块钱连同一叠毛票塞到了她的衣兜里。她刚想说点什么。父亲说:“走吧,快走吧。”

骑上车,蹬了几圈,刘小水回过头来,阳光下,她看见儿子在厕所门前的小孩车里站着,在一片明亮的臭哄哄的空气里,父亲蹲在车前逗孩子玩,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笑……

拐过路口,她停住车子,蹲在地上,“哇”一声吐出来了,她觉得今天的尿臊味特别重……

下午,仍是练习“猫步”。“猫步”之后是“三步”、“四步”……

老师说:“走猫步的要领是高贵。要昂首挺胸,面带微笑,走出优越,走出高贵……”

可刘小水却趁上厕所的机会溜出来了。她先是跑出去给公公送了一趟汽水。公公也是退了休的工人,两年前得了脑血栓病。半身不遂,治了一段,没有治好,厂里就拿不起医疗费了。后来又在家里吃中药,吃了一段时间,却仍是半边身子能动半边身子不大能动。如今他在电影院旁边卖汽水。

当她来到电影院旁边的时候,看见公公正在为一个买汽水的孩子开瓶。公公的身子在开瓶时歪成了一个倾斜扭曲的支架。他一只手高高地半蜷着。那是一只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那不顺遂的胳膊就像是只断了弦的弯弓;公公的另一只手却紧贴在汽水瓶上,手腕子一压一压,看了让人心酸;最用劲的是他的下巴了,就好像是那个下巴在起那个瓶盖,他的下巴紧紧地绷着,绷成一斜一斜的肉棱,肉棱子一紧一紧地脉跳着,看上去惊心动魄。她赶忙走上前去,说:“爸,我来吧,我来。”

公公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松手。公公仍在开那个瓶子。公公曾是八级钳工,他一直在开那个瓶子,大约有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把汽水瓶子打开了,尔后他很快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孩子,用含糊不清的语音说:“喝。”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公公,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公公背过脸去的原因是怕吓着那孩子……

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有一段时间,她总是不由地要摸摸衣兜。那时候,她的衣兜里时常装着一叠子公公看病的报销单据,那一叠子小纸都快在她兜里磨烂了。大约在两年的时间里,她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堵通用机械厂那个大背头厂长,她站在厂大门口等过,也在厂办公室门前候过,常常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也到厂长家门口堵他。找得那大背头厂长一看见她就躲。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她终于在厂长家门口把他堵住了。厂长刚刚起床,厂长提着裤子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厂光偏瘫十八个,家属一个个都来堵门子,还让我活不让了……”可还是有一叠子小纸没有给报销,那都是钱,是借的钱。

公公是病人,按说是不该让他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该让他出来做这种事。可公公是个倔人,他非要出来,她也没有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抽空给公公送趟汽水。送汽水也是为了还债,她觉得她是欠公公什么。自从有了那件事之后,她就觉得她欠了什么……

如今,她最害怕上街。走在大街上,她会有一种老鼠的感觉。阳光很好,她却成了一只老鼠。她脑海里常常出现一双老鼠的眼睛。那是童年里的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被邻居家的孩子捉住了,尔后把它泡在油桶里,接着又点着了火,在人们的围观下,那只满身是火的老鼠往街上窜去,那时她还小,一出门就撞见了那只带火的老鼠,老鼠望了她一眼……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着了火的老鼠。街上的生活,还有那些声音那些颜色都是很烧眼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大商场了,她是不敢看,不敢看那些摆在柜台里的东西。东西真好,真艳,也真贵,她害怕那些东西。她觉得那些东西能吃人,那些东西会把人活吃了。

在骑车回去的路上,刘小水心里说:我不能再去笑了。我笑得不好,我不去笑了。这么想着,刘小水又回到了厂里,她走进车间,对正在包角儿的组长说:“吴组,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你给厂里说说,换个人吧。”

组长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赶忙说:“别,你可别,千万别……”

刘小水说:“我真的不想去了。”

组长四下看了看,忙把她拽到一旁,小声说:“水,你傻呀。你知道,如今梅豆角滞销。有钱的都吃高级点心去了,没钱的连梅豆角也不吃了。听小道消息说,你别问是谁说的,厂里跟港商合资后,立马就裁人。只留一半人。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呢。将来不知道会裁到谁,你想想……”

组长又说:“我是为你好。”

刘小水舔了一下嘴唇,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是去吧。”

组长望了望她,说:“你男人……出事了?”

刘小水脸上一紧,忙说:“没有呀。好好的,上着班呢。”

组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我也不是好事的人。所里(派出所)来人了……”

刘小水望着组长,过了一会儿,轻声说:“吴组,你别跟人说。”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刘小水望着组长:“……?”

组长说:“来人是找你呢。戴着大盖帽,在车间门口问,刚好让我碰上。他问谁是刘小水,我说刘小水没来,刘小水抽出来了。他就说,你告诉她,让家里赶紧送钱,不送钱,他们就不放人。他说,没钱他们是不会放人的……”

刘小水不吭了,好一会儿,她又说:“吴姐,你别跟人说。”

组长再次说:“你放心,我不说。”尔后,组长问:“多久了?”

刘小水说:“半个月了。”

组长问:“啥事?”

刘小水说:“也没啥事。”

组长说:“我不说,我不会乱说的。”

刘小水说:“车间主任说让他去玩玩,他就去了。”

组长说:“就玩玩吧?”

刘小水说:“就玩玩。”

组长说:“罚多少?”

刘小水说:“三千。”

组长说:“那你,那你……”

刘小水说:“借遍了,没处借了。”

组长叹了口气,说:“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说:“别人都出来了。交了钱的都出来了。也有没交钱的,托托人也出来了。他没经过事儿,出来的人就说他咬人家了……”

组长又说:“国福是老实人……”

片刻,刘小水说:“他一坦白,人家就要三千。还说他不老实。”

组长说:“我知道,国福是老实人。”

刘小水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夜里,刘小水的枕头湿了两次。

她想,人是可以杀人的。有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公公就有过杀人的念头,他是想杀死他自己。公公曾经有过强烈的“国营工人”的自豪感。那时候,他总喜欢说:“球,我是国营。”“我怕啥?我是国营。”“我能报销,我是国营。”后来,当医药费不能报销,他的病又迟迟不见好转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说他是“国营”了。他常常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房顶,眼里射出猫一样的光亮,一句话也不说。不久,公公就开始要安眠药了。他总是不停地要安眠药,一天两片,一天两片……可是,她发现公公要的药一片也没有吃,他偷偷地把所有的安眠药全都积攒起来了。直到有一天,当她给公公拆洗褥子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个藏在褥子下的药瓶,那个药瓶里整整装了一百二十粒“速可眠”!她悄悄地拿走了那个药瓶……

后来,公公一直在找那瓶药,她知道公公在找那瓶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公公住的房间里就会传出猫样的扒拉声,那是公公在床边上,褥子下扒拉着找那瓶药。公公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很别扭。男人曾去问过两次,男人说:“爸,你干啥呢?”公公不说,公公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可是,怎么说呢?她也算是动过杀人念头的。两个月前,为了一件衣服……她,她鬼使神差地又把那瓶安眠药找出来了!那天下班后,她想买一只发夹,就绕到市场街去了。街上有很多卖衣服的小摊,她走得很快,没敢在那些小摊上多停,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她不敢多停。可她还是被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拉住了。她的目光仅是在卖衣服的架子上瞥了一眼,那件衣服的确好看,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就被那卖服装的小姑娘拉住了。那姑娘很会做生意,她拉住她说:“大姐,你看看,这件衣服特别适合你穿,你试试吧?”她偷眼看一下价格,那上边醒目地标着:一千六百。此刻,她就像小偷被人当场捉住了一样,一下子脸就红了,连声说:“不不不……”那姑娘仍然不放她走。姑娘说:“大姐,你是不是嫌贵?这件衣服的确很适合你穿。要不这样吧,我赔钱卖给你,一千!行不行?”她像是被烫住了似的,又连声说:“不不,我不要不要……”那姑娘还是拽着她说:“大姐,我是真心想给你,八百行不行?八百!”她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我、不不不……”那姑娘急眼了,说:“这样吧,大姐,你穿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一分钱不要,白送给你!这件衣服真是太适合你了!四百,四百行了吧?”这一刻,她的脸火烧火燎的,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扭过脸去,慌慌地说:“不要不要不要……”那姑娘气了,说:“大姐,我是看你穿上好看,真心想给你。你说多少钱,你说个价,你随便给,这、行、了、吧?!”最后一句,那姑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那话就像刀子一样!就在这时,她猛地转过脸去,她掉泪了,她眼里的泪一下了全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甩掉那姑娘,哭着跑了,她走一路哭了一路……就是那天,就在那天,她竟然悄悄地把那瓶安眠药重新放在了公公的床头上!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第二天,她一天都精神恍惚。下班回来,她直接就进了公公房间,心里怦怦乱跳,直到看见那瓶药的时候,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在床头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药,那瓶药仍然在床头上放着……

就在这时,公公突然睁开眼来,漠然地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

那一刻,她觉得脸上很热,火辣辣的!

尔后公公就瘫着半边身子去卖汽水……

是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呢?现在她明白了,她是害怕。公公害怕过,男人也是害怕。夜里,做梦的时候,她梦见了一棵树,树上有很多蚂蚁,她还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蚂蚁。他们都成了趴在树上的蚂蚁,很小很小的蚂蚁。树动了,他们感觉到树在动,树摇晃着,树一直在动。开初,他们都一直以为他们是在树上长着呢,他们跟树是一个整体,很牢固。可是,到了后来才发现,其实他们是一个一个的,很散很小的一个。跟树并没有直接关系。他们并不是树……她记得男人下班回来的那天晚上,曾心神不安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男人是个老实人。男人闷闷地说:“主任说,让去玩玩。”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并没在意。男人在她身边扭了一圈,又说:“主任让去玩玩。”当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她转过脸来,望着男人,说:“是不是想让送礼呢?”男人说:“主任只说,去玩玩吧。”她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男人又说:“车间里又要搞优化组合了……”她望了男人一眼,说:“得多少钱?”男人说:“他只说,去玩玩吧。”男人又喏喏地说,主任说了,他跟大伙不够团结。他说:“我是不是去团结团结人家?”她不耐烦地说:“去吧,想去你去吧。得多少钱?”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于是她从男人交给她的工资里拿出了三十块钱,默默地递给了男人,她又说:“你早点回来。”可男人一去不回。男人是为团结而去,可男人的结局很糟糕。男人胆小,人家一问,男人把主任们的事情全都屙出来了,屙得很净。男人说他只一回,他的确只一回。于是,他们就说男人很老实。于是,主任们先后都放出来了,只是男人没出来。结局是很不团结。

妈的!

刘小水从床上爬起来,只听“扑嗒”一下,那面发的小圆镜子从衣兜里掉了出来。她捡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着看了一会儿,心里说:笑啊,你笑啊,你怎么不笑?笑吧,露三分之一牙。

那瓶药一直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她把药拿出来之后,不知为什么,公公却突然变卦了,他不再需要那瓶药了。可那瓶药却成了压在她心上的一个秤砣。多少天来,她一直想把那瓶药取出来。奇怪的是,凡是公公不在的时候,那瓶药也不在。公公一在,那瓶药就在。每天下班回来,她都先去看那瓶药,她害怕看见那瓶药,又害怕看不见那瓶药。

这会儿,她一直谛听着公公房里的动静。她是想趁公公睡熟的时候,把那瓶药取出来。只要取出那瓶药,她就不再欠公公什么了。

夜深了,她悄悄地下了床,悄悄地来到了公公的房里。刚一站定,就听见了公公的咳嗽声。黑暗中,公公躺在床上,两眼发出猫一样的亮光。她望着公公,公公也望着她。终于,公公说:“国福该回来了吧?”

她说:“爸,不是给你说了么,国福出差了。”

公公说:“也该回来了。”

她说:“快了吧。大概快了。”

公公咳嗽了两声,又说:“不是说不超过十五天么?我听人说拘留不超过十五天……”

她望着公公,不知道该说什么。国福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公,可公公还是知道了……

公公说:“你去睡吧。”

她说:“爸……”

公公说:“知道。去睡吧。”

黑暗中,她看见了那个药瓶,那个药瓶就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

课上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她们正在跟着老师走“国标”,厂办主任突然来了。厂办主任说:“停停,先停停。”

老师问:“怎么了?”

厂办主任说:“先停停,有个活动。”

尔后,厂办主任把她们招集在一起,很严肃地宣布说:“晚上有个活动。不是港商,港商还没到。审计局的到咱们厂里来了。晚上咱请人家吃个饭,饭后到皇上皇去,活动活动,你们都要参加。注意,一定要热情。特别是那个姓沈的,沈科长,一定要让他玩高兴了,这跟咱们厂的前途有关……”

一时,女工们都很紧张。有人说:“国标还不大会呢……”

厂办主任说:“有个三步四步也就应付了。主要是热情……”

刘小水对厂办主任说:“主任,我想请个假。我……”

厂办主任看了她一眼说:“不准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谁也不准请假。”主任又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都回去拾掇拾掇,弄得利落些,该化妆的化化妆。”

晚上,一辆破面包车把她们拉到了“皇上皇舞厅”。进了舞厅,刘小水就觉得眼晕,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光,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颜色,闪闪烁烁的光,闪闪烁烁的颜色,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只见沙发是一小团一小团的,中间是一个圆圆的小矮桌,桌上放着各种饮料,人却没有几个。厂办主任走在前边,恭身对坐在一小团沙发里的人说:“各位,各位,分开坐吧!分开坐。”于是,那些人就分开坐了。厂办主任领着她们,一小团沙发里填一个,一小团沙发里填一个,填到一个红胖子跟前时,一下填了两个……刘小水也被填到了红胖子跟前,看到她们,红胖子很客气地笑了笑,她们也赶忙笑笑,“露三分之一牙”。还没等坐稳身子,音乐响了,就听见厂办主任弯着腰四下里跑着小声说:“上,都上,主动点。”

刘小水站起来时,发现有六对已经下了舞池。红胖子跟了女工小葵……她只好重新坐下来。望着眼前的小桌,桌上摆着各种饮料,还有瓜子和口香糖。这时,女工李月琴猫着腰凑了过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刘姐,你知道今晚厂里花多少钱吗?”刘小水问:“多少钱”?李月琴说:“舞场的雅座全包了,还打了折,要三千。”刘小水愣愣地望着她:“多少?”李月琴说:“不骗你,三千。”刘小水说:“不会吧?不会。”李月琴拿起一罐“健力宝”,说:“你知道一罐这个多少钱?”刘小水问:“多少钱?”李月琴说:“外头卖五块,这里卖二十。”她又拿起一盒口香糖问:“你知道这个多少钱?十块。”刘小水说:“就这么一小盒?”李月琴说:“就这一小盒。你信了吧?”刘小水不吭声了。李月琴抓起一包瓜子塞进了刘小水的衣兜,说:“不吃白不吃,给孩子带回去。”不知为什么刘小水突然想哭。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红胖子邀了刘小水,红胖子脸喝得红彤彤的,走路有点摇晃。他一边跳一边笑着对刘小水说:“你,你有一颗痣。”刘小水赶忙“露三分之一牙”……那人又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有一颗痣,很好。”刘小水再“露三分之一牙”。那人的手在刘小水的背上滑了一下,稍稍用了点力,看着她说:“你,你那一位呢?那一位在哪儿工作?”刘小水又“露三分之一牙”,迟疑了一下,说:“在局里。”那人的手又稍稍松了一点,说:“哪,哪个局?”刘小水说!“局里。”那人说:“知道。是哪个局?”刘小水默然说:“算了。不说他了。”那人说:“噢,我明白了。”尔后,那人手很正常……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女工小葵正跟人跳着,却“呀”的一声,手捂着脸从舞场上跑下来了。她跑到刘小水跟前,往沙发上一坐,哭着说:“他捏我屁股。他捏我屁股。”这时,厂办主任匆匆跑过来,低声说:“别吭,别吭。姑奶奶,不准再吭了啊。回头再说……”说着,又赶忙拉起刘小水,说:“上去,你快顶上去。”刘小水就站起身来,顶上去跟那个酒糟鼻子跳。酒糟鼻子讪讪地笑着说:“开个玩笑嘛,开个玩笑……”刘小水只好重新“露三分之一牙”。酒糟鼻子说:“其实我们不愿来。是你们厂里非让来,像这种档次,是比较低的,我们一般只去蓝天。去过蓝天吧?”刘小水摇了摇头。酒糟鼻子说:“那是个好地方。”跳了一会儿,酒糟鼻子又说:“你们厂那些破事,不说也罢……早早晚晚还得我们盖这个章啊。”说着,一只手又滑了下来,看样子想捏刘小水的屁股,看了看刘小水的脸色,手又浮上来了,说:“你很不一般,你有一颗痣。”

舞跳到了半夜,待送走客人,已是凌晨一点钟了。一直站在门口恭身送客的厂办主任,这时才把脸上的笑抹去,沉着脸走回来说:“开个会。”尔后,他的目光在众女工脸上扫了一圈,严肃地说:“今天我要批评你们。批评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老实说,我也知道审计局那些人是王八蛋。我能不知道他们是王八蛋么?他们走一处吃一处。什么没吃过?什么没玩过……可是,咱们厂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厂长正在广州跟人家港商谈判。急需审计局的审计报告。咱们厂目前的情况是资不抵债,又必须让他们审计出资产雄厚的数字来,这样在谈判桌上才有话说。这是求着人家的事呀!你们是厂里的职工,说起来就和我的亲妹妹一样,让你们受委屈我心里也不好受。哪个王八蛋心里好受!可是……你们能不能为厂里想想?”

众女工都被感动了,一个个愣愣地望着发火的主任。小葵眼里仍含着泪,小声嘟哝说:“他捏我屁股……”

李月琴说:“那你说,让人家想怎么就怎么?”

厂办主任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我是说,摸摸捏捏的……只要不是太那个了,就算了。这作为一条纪律吧。”

李月琴说:“屁纪律。”

厂办主任说:“就算屁屁纪律吧。”

厂办主任说到这里,摆摆手说:“算了,时间不早了。以后注意就是了。”说着,厂办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小叠钱来,说“今晚大家辛苦了,一人发十块钱,吃碗烩面吧。”尔后女工们一个个排队到厂办主任跟前领钱……

刘小水手里捏着十块钱,突然笑了。厂办主任愣了愣,说:“你笑什么?嫌少?”

刘小水说:“不是。”

厂办主任说:“那你笑啥?”

刘小水说:“我忘了给我公公掂尿壶了。”

众女工全都哈哈大笑!

星期天,母亲耍了一个小小的阴谋。

母亲先是打发父亲去守厕所。尔后把哥哥姐姐弟弟全都叫来,说是要开家庭会。等人来齐后,母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化验单,先递给大哥看,接着又递给二哥,二哥看了递给姐,姐看了后递给刘小水,刘小水又递给了弟……等他们都看过之后,母亲说:“你爸以前是肺气肿,这你们都知道。现在又转成肺那个了,医生说发现了那个细胞……这事你爸还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们谁也不能给他说。今天把你们找来,就是跟你们商量商量,这病还治不治了?”

一时,屋里的空气就有些紧张。众人都不说话。片刻,大哥捋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蓦地站起身来,表现出了少有的果决。大哥说:“治,怎么能不治呢。”

二哥是铁路工人,穿着一身体面的制服,他不大爱说话,只是慢慢地吸着烟。他工资是有保证的,手里略显宽裕些。不过,他也刚刚买下房子,说话就有点吞吞吐吐,他说:“爸这么大岁数了,动手术怕是有危险吧?”

姐姐在糖烟酒公司上班,夫妻关系不好,两口子经常打架,一打就摔东西。她抿了一下嘴,说:“这病,动手术、是不大好……”

母亲说:“我也不主张开刀,那样花钱太多。人老了,早早晚晚也是一股烟儿,不能再给小的添累了……”

大哥从二哥拿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不慌不忙地点上,说:“妈,看你说哩。不是怕花钱,只要能治病,花多少钱……”

母亲看了大哥一眼,大哥怏怏地坐下来,不再说了。

姐姐说:“我们公司有个经理,也是这个病。花了十几万,也没治好……”

母亲脸一变,马上说:“你说这干啥?不治就不治,你说这话干啥?”

姐姐赶忙解释说:“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母亲沉着脸说:“那你是啥意思?你不用说了……”

立时,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接着说:“我也没想让你们多花钱。我最近打听到一个吃中药的偏方,都说能治这个病。一副药一百多,一个疗程三十副。这得几千块呢。你们说说,看咋办吧?”

大哥立场鲜明,大哥说:“治吧。多少钱也得治呀。”

二哥看母亲不高兴了,也说:“治吧。花多少,我们几个抬出来。”

姐姐沉吟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说:“爸有病了,不是别的事,我,我也算一份吧。”

弟弟随口说:“老头一辈子了,该花花吧。我也没说的。”

只有刘小水没有表态。刘小水觉得没法表态。她手插在衣兜里,紧紧地捏着母亲给她的二百块钱,手心里都捏出汗来了。这二百块钱是昨天晚上母亲偷偷塞给她的。母亲没说别的,只说:“你先拿着,不是让你花的,明天给我拿来。”这就是说,母亲知道她拿不出钱来,所以母亲私下里做了一点手脚。她不安地看了大哥和小弟一眼。大哥厂里早就开不出工资了。大哥买房时交集资款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大哥经常来找母亲借钱,一次次地来……却从来没有还过。大哥不可能拿出钱来。小弟也拿不出钱来,小弟好赌,一次次的输,也常常跑到母亲这里混饭吃……可他们却仍然做出一副气壮的样子。她怀疑母亲有可能也在他们那里做了手脚。想到这里,刘小水心里很不是味。

母亲看了她一眼,那目光的含意是很清楚的。刘小水这才抬起头来,有些慌乱地说:“我也……拿吧。”

这时,大哥再次站起身来,说:“我是老大,理应带头,我先拿吧。”说着,他很体面很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来,放到母亲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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