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川自然是不知道张崇的顾虑。他们对彼此的担心反倒成了一层不能亲手去捅破的纱,隔在欲言又止的中间,只等待着时间去亲自挑明。
这期间,她大部分的时间依旧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偶尔去方敬同的私人会所看看他拿给自己的一部分资料。上次在清玄馆方敬同说的那番话她始终持半信半疑的态度,纵然他说得诚恳,但是曾小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想找个人彼此作伴打发时间的寂寞女人了。她像是一盆不温不火燃着的碳,猛然间登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心里的冷只有自己最清楚。但是这几天她一直没有琢磨出方敬同此举的用意。也许他只是想以此来感动自己……曾小川自我安慰着,她不愿再往深了想。
转眼就到了周二。这之前曾小川已经出于和善的礼貌给陆琛然打过电话提醒了他务必按时参加方敬同的“慈善交流会”,陆琛然的态度还是那么轻松如常的淡然。
在给身边的秘书交待好各项需要处理的杂事后,方敬同反复叮嘱了她一遍在自己“出差”期间每天要保持至少一个电话的工作汇报,尤其是关于曾小川是否亲自来过公司,取过什么资料,问过什么信息。最后,他语气冷峻地说,“一定要让她看到那份资料,但是你不要专门送过去给她,要让她自己发觉。”
直到上了飞机方敬同仍然不放心。这毕竟是他一手辛苦经营起来的公司,哪怕只离开几天,他也不放心完全交给“外人”去打理。所以他另派了公司的得力人手暗中处理重要事项。
想到曾小川,方敬同觉得眼前仿佛打来了一束不忍直视的光。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这是小时候母亲经常教他背的宋词。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完全理解母亲怎么会给当时那么小的自己念如此深意的句子,她难道不怕这句恨意重重的话从此刻在他的心上么。可是带着恨意走了这么久,他一直不恨母亲。因为她毕生反复念叨、一直放不下的,也只有这句爱恨交织的话了。她无法说与别人,而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她又无法忘记从前的种种。于是只得日复一日地低声念着这句词,无法潇洒,无法告别。
上次曾小川在陵园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母亲的墓前念这首《卜算子》,母亲的样子还是那么年轻,二十几年过去了依旧一点都不染风尘。她望着自己的面容里并无丝毫责备之意,所以妈妈,你也看出来我的无可奈何了对么。
方敬同靠在椅背上,终于支撑不住任自己睡在一束模糊地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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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宁从来都是个兼有闲情和惆怅的城市。方敬同站在酒店的房间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车水马龙的它。很多时候他都不能自已地把这里当作自己的一个旧情人。多奇怪的想法,他自嘲地想。可是就像一个旧情人,忘不了,放不下,记忆和恨意一样深重。
他没有像过去几年悄悄回来这里一样什么都不做先去母亲真正被安葬的地方。N城的陵园,只是他为了在困惑和想家的时候能有一个发呆松懈的地方所以买下来当作母亲衣冠冢的。现在这在这里俯瞰这个风情万种的城市,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相较之N城,南宁才更适合母亲长眠。这是个她一生都放不下又无法再真正“回去”的城市。尽管母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可是他始终觉得母亲自打二十岁离开后就再也无法真正回来。
方敬同一把拉过椅子,坐在十五层大大的落地窗前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需要看着这里好好思考一番,这个几乎是他的全部的地方。
可是眼下终究不能这般安逸。不一会儿就有电话响起,他拿起手机瞥了一眼什么的“XX宴会承办公司”。
“您好,按照您的要求以‘慈善交流会’和‘孤儿捐助会’双重主题为名的慈善晚宴已经基本准备妥当,就等您现在过来验收签字了。”电话里的男声礼貌得不带一丝感情。
方敬同挂了电话打车来到与“启远建材”相距甚远的酒店宴会厅,它的对面就是一所与周围华丽的建筑风格不甚相符的孤儿院。近十年南宁城区的建设逐渐形成了聚集效应的规模,几大城区之间相互呼应又彼此区别,但是风格无一例外地转向现代化与精致化,越来越兼具风景秀丽春色常在与大城市的双重气度。因此,在周围别出心裁又隆重的建筑风格夹击下,这所孤儿院愈发显得孤零零和瘦小。
就像一个陷入豪门恩宠又找不回自己的孩子。只能缩着自己唯唯诺诺地生活在不得已而承受的恩慈里。
就像陆琛然。
当初这个“慈善交流会”的地址他几乎没怎么奔波挑选就定下来了,这样的寓意一目了然并不高明,可是效果呢,他相信这效果也会没什么悬念地不言而喻。
趁着时间还早,方敬同没有急着步入酒店去看那典雅简约的宴会风格,毕竟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慢悠悠地踱步到对面的福利院,站在那块瘦伶伶的牌子前驻足了很久。从这里出来后,恐怕陆琛然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吧。方敬同玩味地想,有谁在好不容易坐拥如此复杂又豪华的生活之后还会想要再回来记起当年的不堪回首呢?
只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习惯了眼下的华丽生活,哪怕不曾回来,他大概也不会忘记当年的不堪回首和如今的生活都有某种共同的支撑点吧?寄人篱下的滋味,是可以被轻易赶走的吗。
想到这里,方敬同再次拿出被他反复查看了不下十次的“合约”。上面被他拿捏了很久的“事成之后乙方将得到QY公司三分之一的股份”那句话如今看上去依旧如此醒目。这是他用来和陆琛然谈判合作的重要筹码之一,他应该知道,如果放过这次和自己合作这么好的机会,没有人再会如此推心置腹地助他一臂之力,以后等待着他的只会是陆家永远的“工具”下场。
转身之前,方敬同再看了一眼孤儿院的牌子,然后离开。
当天傍晚,方敬同总算见到了准时赴约的陆琛然。当他依旧带着玩味和剖析的目光看向陆琛然的时候,却正对上了陆琛然同样玩味的眼神。只那一眼,方敬同就想起来了曾小川自南宁回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你以前见过陆琛然吗?”
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尽管相差了十多岁,但是和陆琛然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故人重逢,有种可怕的默契在里面。这种默契,就像在照镜子。
唯一值得安慰的别扭是,他照的是哈哈镜。
你对着他,看到的确实是自己,但是又好像不完全是自己。是变形了的自己,是能把面无表情照成微笑、照成鬼脸、照成别有一番深意的自己。
和方敬同的迟疑错愕不同,陆琛然没有丝毫惊讶地走上前去对着愣在原地的方敬同似笑非笑地伸出手,“方老板,久闻大名。”
方敬同这才如梦初醒地回握过去。握到这双手,方敬同又再次惊讶了。这哪里像生活在豪门的二十几岁男孩的手,掌心的粗粝更甚于他这个自认为吃了不少苦的年近四十的男人的。于是他不由地打量起这双手。然而不同于掌心的粗粝,陆琛然的手看过去却是保养得当的好看,完全不复刚才的粗糙。
方敬同的疑惑更深了。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孩?哪怕他自认收集的资料已经够全面,却连这刚刚见面的了解都无法涵盖吗?
当方敬同作为此次慈善交流晚宴的发起人上台致辞过后,还没等他找陆琛然深入交谈,陆琛然就拿了两杯红酒主动过来递给他。
“Cheers。”陆琛然把玩着手里的酒盯着他,然后笑了笑举起酒杯对他说道。
“方老板,我很好奇您这样尚在打拼的企业家怎么会不远千里地来到南宁办什么慈善交流会?”陆琛然一副好奇的样子。
方敬同一本正经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大学时候的‘学长‘是南宁的,我对这里也算了解。怎么说呢,大概是被它的风土人情所感染了吧。”方敬同口中的“学长”,正是早于他二十几年同样留学过哥伦比亚大学的陆明韶。
“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南宁人吗?”陆琛然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满意方敬同这么“官方”的回答继而问道。
方敬同看着一直都似笑非笑盯着他的陆琛然,“我是N城人。”
“那就奇怪了,难道你都没发觉自己的口音里有种浑然天成的南宁腔?想必方老板在南宁呆的时间一定不短吧。“
方敬同没有立即回答。他审视着陆琛然脸上“浑然不觉“的表情,想从中找到什么破绽。从刚才开始,他的问题中就酝酿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速度来,似不达目的不罢休。然而当自己认真地看着他时,却又实在猜不透他是否另有深意。
此时方敬同见到陆琛然之前的玩味已经消失殆尽,在陆琛然的步步试探下他不得不拿出比对方更仔细用心的态度来应对。
“也许,也是受那位学长的熏陶?“方敬同哈哈笑着回答。
听到这回答陆琛然只是报以轻松一笑,他没有再与方敬同周旋,而是对着另外一边举了举酒杯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先过去一会儿。方老板,一会儿再聊。”
方敬同顺着陆琛然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有位正目不转睛看着这里、装束清丽的小姐,当下心里便意会了八九分,然后笑着回答,“别耽误了老弟的好事。一会儿见。“
陆琛然也不辩解,笑了笑就走了。
慈善晚宴如方敬同设想的那样顺畅地进行着,只是中间出了一段小插曲。
一个服务员在给陆琛然那些南宁“青年企业家“上酒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陆琛然一个好看的笑容还是自己单纯的紧张,不慎踩到自己曳地的长裙”啪“地一声把一托盘的酒都甩到了陆琛然的身上。酒红色的液体泛着泡沫粘在陆琛然白色的西装上显得格外狼狈。方敬同看见后大怒,他不想因为一个小姑娘的错而毁了这原本融洽的气氛。
就在方敬同走到那个胆战心惊地低着头的小姑娘身边准备低声斥责时,陆琛然一把拉住他然后挡在那个女孩面前,“方老板何须动此怒气。我没什么去换件衣服就好了。别扫了大家的兴致才是正事。“
方敬同这才冷着脸让她收拾好下去了。
一起来到酒店专设的更衣室后,方敬同打趣地看着年轻的陆琛然,“果然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陆琛然却也没说什么,随意摆了摆手。趁着更衣室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档,方敬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陆总还好吗?总想找个机会去好好拜访,但是又不敢贸然打扰他老人家。“
“陆总?我叔父身体一向不错……方老板真是,挂心了。“陆琛然微微颔首,脸上带着心存目想的笑意。
“原来是老弟的叔父……看我这记性,总把老弟记成陆总的儿子。可是偶尔听人说起,陆总待老弟就像是对自己孩子一样严格而宠溺。启远如今也是南宁的成功企业了,而陆总却年事已高。恐怕现在离启远的改朝换代也不远了吧。“方敬同此番话说得唐突而冒犯,但是却被他说得自然,像是已经被斟酌了许久。
方敬同自顾自地说完,一转眼正对上陆琛然漆黑幽深的眼睛。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陆琛然身上却鲜少流露锋芒毕露的气质,他是锐利的,可是却藏着等待和审视。这让方敬同多少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