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凌约心里有些不安,这份不安并没有因为打发走了北方的人减轻,反而愈来愈深,甚至连各地的情报都不能静心看下去。
期间,南派的人来了又去,他们没有北方的交情可攀,只能就是论事,虽说心里早把他咒了百八十遍,但还是分得清凉州是谁的地盘,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不能闹僵。古时尚有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陆凌约是个出了名的北方蛮子,讲不讲这个,还得看心情算。
调查员除了在督军府触了霉头,在别处还是过得很畅美,常市长把他们当菩萨供着,管吃,管喝,还管着找乐。若不是还有个陆凌约镇着,只怕都要乐不思蜀了。
北方的情报一点点传过来,看似安澜无波,却处处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清晨,官邸的早餐刚摆上桌,陆凌约在椅子上坐下,手里拿着最新的时报,刘副官却突然冲进近来说:“军长,昨天晚上,四方城内的一艘渡船让人给炸了!”
他跑得急,脸上完全没有平日的冷静,说话的声音里都带上重重的喘息。
陆凌约握报的手一僵,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冷声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刚刚四方城的线人来电,说是昨晚大约十一点左右,望春河上突然又渡船失火,这本来不值得在意,可是随后北军调动了特别行动队的人越过城里的督军亲自插手封锁消息......周易还在北地,他传消息过来说,莫小姐一行人十五那天就返了凉州,而经线人查证,那失火的船正是从北方下来的......”
“少爷,莫小姐——”刘副官的嘴角有些干涩,他舔了舔唇,艰难地说出心中猜测:“莫小姐,可能不好了!”
消息说,北方当晚就派了大量人手封锁河面,进行搜查,后来连南派的人也牵扯进来,四方城督军不属于两方阵营,但是碍于实力,只能接受以协助为名的全城搜查。
线人说,昨晚那火燃得又快又大,一瞬间就烧毁了整只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把四方城里的都照得亮亮堂堂,好多人围在河边看,船上六十多人无一生还。
从北地直达凉州,中间并没有经过四方城。四方城在偏西的位置,地势较高,正是望春河的中游路段,望来船只向来较多。
陆凌约按下心中的躁动,细细想着那女子的所作所为,她虽是深宅闺阁的传统女子,却是性子疏淡,遇事沉着,便是当初亲姐去世也能冷静处理,听说至亲兄长不知所踪,她也能过得悠然惬意。而且从煌城暗杀的那晚看来,她还会使枪——
她应当是一个冷情冷性的理智女子,这样的人不会因为是他陆军长的交代就拼上性命,只要她愿意,就有本事活!
不是他不顾亲人死活,而是那些到底只是庶出的弟妹......
想了多条理由说服自己,陆凌约心中仍有波澜,手里的报纸被随意地仍在桌上,他站起身往外走。
“少爷——”刘副官赶紧跟上,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只是心中那个猜测越来越沉淀下来:少爷待莫小姐果然是不同了。
桌上的早餐原样不动,渐渐冷却。
下午的时候,凉州城里又下起了大雨,哗啦哗啦,整个城都拢在一层湿漉里。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渐渐的也少了。
这雨一直下到晚上不停,陆凌约便亲自带着部队在雨中操练,晚上回来的时候狼狈至极,匆匆洗过澡换过衣服,才觉得身上舒服了些。
他躺在沙发上皱着眉想,四方城与凉州不远,若是重新搭车,明天也该到了,若是明天还没有见到人,他就——
“哒哒哒”地一阵脚步声,刘副官跑了进来,大声说了一句话,他说:“少爷,莫小姐回来了!还有府里的小姐少爷都来了!”
陆凌约听得一愣,手里的毛巾落到地上。他“唰——”地起身,便快步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缓了缓速度,背脊仍挺得笔直,面上神色淡淡,看着与往日无异。
刘副官在后头看得惊奇,半晌反应过来又觉得好笑,忍了忍才保持脸部表情不变。
门外院子里听着两辆车,车子边上站着几人在说话,而那女子便在其中。
背后的视线灼人而强烈,非尘心有所感,回头望来,见到正厅门口立着的那人,唇角不免挑起一丝笑意,说道:“军长,非尘不负所托,安全把人接来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就好像一片轻薄的羽毛拂过心间。
陆凌约心中松了口气,想和颜温声几句,但瞧着女子脸上的轻松和笑意,又不免有些恼意,出口的话音微冷:“你还知道回来。”
非尘笑意不减,只是不再回他,反而转身凑到车窗边上,去看原先说话的那人,真心谢道:“艾伦先生,这次真是多谢你了,今天晚了,以后定当好好设宴答谢!”
车里那人抄着一口较好的中文,笑得温文有礼:“不客气,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咱们是有缘人!”
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非尘心里有数,也就不再客气,倒是提起另一件事:“这个先不说,别的还是要麻烦先生,到时候非尘再两件一起谢过。”
听了这话,英国商人的脸上不免染上无奈,他摇头叹息:“真是难以相信,我竟然会答应你如此荒唐的事情,不过作为一个绅士是不能对女士反悔的,还希望莫小姐以后多关顾小店了,当然,伯格也是十分想念您的!”
即便是晚上,雨仍然下得很大,不等院里的车子开走,刘副官就赶紧招了人进屋,陆家来的没淋着多少雨,倒是非尘在院里说话的功夫淋了个透湿。流莺急得直跺脚,转身上了楼准备换洗的东西。
非尘自己倒不甚在意,进厅之前还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水迹,直抖到陆凌约的脸色发黑才慢慢地抬脚进去。
厅里的灯光很亮,她眯着眼抬头望,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刺眼,却又心安,好像已有许久都未在如此强光下站立过,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陆凌约站在后面,看她磨磨蹭蹭,正要出声呵斥,却见她突然笔直地往地上倒。他心里一惊,快步过去把人接在怀里。
近了看,才知道女子的脸早已苍白如纸。
“小姐!”流莺正好从楼上下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吓了一跳。
这个夜,官邸里众人忙活到很晚,外面雨声不绝,喧闹的节奏直到天色将明。
非尘真是太累了,一路的精神紧绷加劳累,下车的时候已经双腿酸软,浑身无力,强撑着进了屋便再也撑不住了。
去北地的时候一路上很顺利,在陆家安顿好也只花了三天时间,只是陆家老爷新丧,大少爷却不回,府里大大小小的一堆琐事,三个庶出的小姐少爷年幼,什么都顶不起来。
她身份尴尬,好在陆凌约积威已久,陆家虽然家业大,但是直系的亲属除了庶出的几个便再没有人了。留守的周副官虽心有芥蒂,但到底忠心自家少爷,两人合作处理了琐事,就紧赶着回来了,只是没想到回程中会出岔子。
刚出北地,就有人跟踪,后来是绑架,拐骗,明邀,什么招数都有。她虽然不知道两周的局势如何了,但也知道不能随便掉进去,让自己的靠山陆凌约陷入被动。于是舍了原定的路线,带着人兜兜转转,最后决定绕道四方城从水路会凉州。
他们上了渡船,却不想早有人埋伏,两方人马闹僵起来便有人开枪,后来发生的油箱爆裂,渡船失火,落水,好像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五月的夜里,河水还是很凉,泡得久了那份凉就冻进骨子里。水是最无形的物质,她用了所有能借力的物质和着水中渡船炸裂的残肢炼成一只小舟。
她没有来得及就所有人,只救了自己在乎的。流莺和陆家三姐弟都陷入昏迷,唯有王和明尚有意识,两人轮流划水,沿途不敢随意靠岸,只能顺流而下,直到天明时遇上艾伦的商船。
是北军的人,非尘很肯定,他们的目的不是暗杀而是活捉,想要逼迫凉州。
北军的如意算盘打得好,若是陆凌约真拿了货,他们就捉了他的女人去炸他;若是没货,捉了他的女人也没损失,说不定还能胁迫他主动嫁祸南派,到时候挑起南北争端的是他陆督军,而北军却可以借着他是名下授权的军官名正言顺地出面干预。
这便是真正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些陆凌约心下也早想得明白,说到底还是之前的舆论传的太广了,只是怎么也没想到南北政府竟真的相信他陆凌约会受制于女人!
他心里有疑惑,却想不通关节,再加上调查员迟迟不走,也不下结论,他只能陪他们耗着,无暇分身,如今想来都是等着这件事了。
厅里的灯亮了很久,陆家新来的小姐已睡下,只有流莺和王和明被留了下来,他们一个说得哭哭啼啼,一个说得面色羞愧,但到底把事情清楚了。
陆凌约挥手让他们退下,之后便一个人在沙发上静坐了很久,表情忽明忽暗,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官邸里便接到消息说是调查员要走了,陆凌约没有像之前一样拒绝送行,而是很积极地表示前往。
非尘的身子娇养得过了,已经发了高热,脸上烧得通红。听到这事时,院子里车子发动的声音,她赶紧扑到窗前喊他,然后又强撑着跑下楼,冲到车边要跟他说话。
陆凌约摇下窗子,眸子里蓄了满满的火。
她却笑着全当看不见,温声嘱咐着:“军长,去找艾伦,他答应我帮我,若是调查的人从望春河南下定会路过潜阳关......到时候就当替我报仇了!”
潜阳关是望春河出了凉州进人下一城的临界点,而之前在艾伦的船上,她便看见了R国的货商,好说歹说才让精明的英国商人答应通知他们的南下时间。
正好是今日出潜阳关。
陆凌约心下滋味复杂,他盯着她的眸子,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别担心,我不会鲁莽行事。”
后来的一切如非尘预料的那般,调查员在出潜阳关的时候遭遇洪流,尽皆遇难,据调查是R国人故意炸开了望春溢出的河堤。
舆论再一次掀起高潮,官邸却是不同于之前的平静。
陆凌约回来对沙发上坐着的女子说:“终有一天会为你报仇的。”
然后那女子便笑得春暖花开,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