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四百多年前的一个傍晚，涟州府城内“永吉昌”酒楼的雅间里，七八个浑身沾满海腥气的男人正欢欢喜喜的围坐在桌边上等着上菜。他们满脸都是喜气，个个都是笑逐颜开的样子。
这些人来之前已经经过了梳洗打扮，连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新换的，虽然是这样，他们粗陋的举止和身上那套土布衣裤，还是和这里清幽雅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们是涟州府城外七八里地的海边“珍珠城”那里的采珠人，现在到这来，是因为他们第一次领到了薪饷，准备在这里好好庆贺一番的。
一个络腮胡须，肤色黝黑的年轻汉子，旁若无人的抠着自己踩在椅子上的一只脚，张开嘴大声笑道：“太好了，薪饷给了我们二两银子，这冯公公可真是一个大好人啊！”
他旁边站着的那个身材高大，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正端着一壶茶水给众人倒茶，听到他的话，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没想到这银子是按月发的，发了银子还有一天的休假，方便我们沐浴更衣，这冯公公为我们想得可真周全！”
桌子上的众人一起点头，接着又在那里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这群人现在议论的这个冯公公，就是后来在万历年间和张居正一起名噪一时的太监冯保，只不过这时他还没有什么名气，只是司礼监的一个普通太监而已。今年皇帝下诏采珠，他是嘉靖皇帝钦点的采珠太监，平常就负责这群采珠人的管理。
众人当中，有一位年轻人显得特别的激动。这人大约十八九左右的年纪，肤白齿红，五官清秀，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份英气。身上的衣衫虽然看起来破旧，但仍旧掩饰不了他身上那股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一股素养，和身边那些粗鲁的汉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叫黄文焕，是前文提到的黄成仁的第十五代先祖。
黄文焕是福建泉州府人，自幼丧父，家里只有一个孤母，靠着母亲给别人缝补衣物和两个叔父的接济他才长大。他原本是在泉州府他二叔的私塾里帮忙，顺便准备去参加秋季的“童子试”的，两个月前他接到涟州的族叔捎来的口信，让他到他店里面去当学徒，他这才来到了涟州。
到了涟州以后他才知道，由于几天前倭寇的侵扰，他族叔一家已经全部遇难，铺子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就在他沦落街头，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看到了涟州府城内四处张贴着的皇上下诏采珠的通告，便去报了名。经过考核合格后他被录用，以后他就和这帮采珠人呆在了一起。
涟州自古盛产珍珠，所产的南海珍珠，以粒大细腻，皎洁圆润而闻名与世，一直是朝廷钦点的贡珠。今年正好赶上皇帝下诏采珠的年份，南方沿海各省的州府都在四处召集泅水好手协助采珠，现在桌上坐着的这八个人都不是涟州本地人，他们全都是被官府录用的各州县的泅水高手。
黄文焕的手此时正伸进怀里不停的抚摸着袋里的那锭银子，听到众人的议论，他深有感触的感慨道：“是啊，我还真得谢谢冯公公了，要不有他，我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会身在何处呢！”
黄文焕能来这里采珠，是因为冯公公在他报名被拒的情况下帮他说了一句好话，所以他对冯公公比众人又多了一层感激之情。
听到大家现在都在对冯公公交口称赞，坐着黄文焕对面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年纪的人脸上却露出嗤之以鼻的神色来。这人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要不是脸上的这张嘴长得稍大了些，应该也可以算作是五官端正了。可惜他的这张嘴影响了脸上五官的分布，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
那人端起桌子上的茶碗，一口就把碗中的茶水喝尽了，随后他放下茶碗，很不屑的说道：“切，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这世道哪有什么好官？这冯公公他这么做，还不是希望我们能帮他多出点力。他珍珠取多了，好向当今的皇上邀赏请功罢了！”
这人现在说这个话，是因为冯公公平日里对他素无好感，每次见到他都是冷若冰霜的，因此他对冯公公也多有不岔。现在听到众人都在说他的好话，心里难免有些郁愤，所以说出来的话多多少少也有些强词夺理了。
那个黄脸大汉已经给众人倒好了茶水，正待坐下，听到这人的话，他马上面色一板，正色的对这人说道：“李大嘴，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你看看现在哪个东家不都是事情干完以后才给银子的？他冯公公现在能这样做已经是很不错了。至于你说的他有什么目的，他是雇主，我们是伙计，他雇我们就是为了为他分忧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就算他冯公公现在不给我银子，我吴二柱也会拼着命去干的！”
说话的这个黄脸汉子叫吴二柱，是和黄文焕一起采珠的同伴，在众人当中，也就算他年纪最大，所以他说的话多多少少也有些威信。
桌上的众人听吴二柱这么说，都跟着一起随声附和，个个都说李大嘴这人说话没有良心。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李大嘴自觉得理亏，于是干脆闭嘴不再说了。
众人还在那里议论，这时候，店里的伙计已经把饭菜都给端上来了，鸡鸭鱼肉，时令果蔬，摆了满满的一大桌。另外还拿了两坛米酒上来，一起放在了桌上。
酒楼的掌柜也跟着进来了，他一边安排小伙计们倒酒摆菜，一边笑眯眯的和众人打着招呼，嘴里连声说着：“失敬，失敬，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
酒楼掌柜的姓林，年纪大约五十多岁，人干瘦干瘦的，见人三分笑，对人很是客气。他是广东潮州府人，是刚才说话的那个黑脸青年的舅舅，来涟州城打拼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十多年前他攒钱盘下了这间不大不小的酒楼，成了这里的掌柜，现在他上来，是特意和大家见个面的。
大家全都陪着笑，站起身一起跟他拱手施礼。
林掌柜回了礼，又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完，算是跟大家来了个先干为敬。随即他放下杯子，又和大家寒暄了几句，就准备离开了。
临走的之前，他还特意和他外甥交代了一下：“王得富，你好好招待你的客人，我外面还有事，这就不陪了。你们的菜都在这里了，我已经和厨房打过招呼了，加大份量，保证你们够吃！”
王得富频频点头，站起身一直把他舅舅送到了雅间门口，他这才回身坐了回来。
酒菜已经上齐了，大家动手开始吃起来了。珍珠城里每日都是粗茶淡饭，肚子里没什么油水，现在满桌的美味佳肴，早就让他们急不可耐了。大家都是粗人，也没这么多的客气可讲，一个个都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酒桌上顿时是觥筹交错，大家风卷残云一般的夹着盘子里的菜，一会功夫，全都填饱了肚子。
众人有了底气，吃相也渐渐斯文了许多，开始相互敬起酒来，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的，雅间内是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吴二柱拿着一杯酒，有点醉意的问坐在他身边的那个黑脸汉子王得富：“得富啊，这二两银子拿到手，你准备怎么处理啊？”
王得富腼腆的笑了下，他对吴二柱答道：“我把这银子放在我舅这里了，等到年尾采珠的活结束了，我就拿着这些银子叫家里给我说门媳妇去！”
吴二柱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拿着酒杯敬了王得富一下，然后对他说：“嗯，你这个做法不错，这些银子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拿命换来的，可不能随意糟蹋了！你可千万别学李大嘴那样，口袋里一有了钱就往赌场上跑，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结果搞得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王得富赶紧拿起酒杯回敬了吴二柱，然后憨厚的笑了笑，两人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李大嘴此时正在那里吃酒，隐约听吴二柱在说自己，他便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有些不以为然的说：“妈的，就这点钱，你们一个个的还像宝贝一样存起来。你们就知道存钱，就不知道用钱生钱。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能让大家发财，你们想不想听？”说着，抬眼看了一下众人。
见大家都没有答话，他接着说道：“大家把钱都交给我，凑个二十两银子钱拿去‘抬缸’，今天给，明天就能拿回来，一转眼就变成三十两了，既省心又省事，多好的事情？”
坐在黄文焕旁边的一人冷笑了一声，对着李大嘴说：“李大嘴，你整天就知道赚快钱，那‘抬缸’的事是我们这些人玩的吗？抓住了血本无归不说，还要去发配充军。你一个人倒是无所谓，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我家里面还有父母高堂和两个弟妹，每年还眼巴巴的等着我拿银子回家呢！反正这事我是不会去做的。”
说话的这人叫李朝阳，福建漳州府人，也是和黄文焕他们一起采珠的同伴。
李大嘴显得有些尴尬，他调过脸去，不去理睬李春阳。
一旁的黄文焕听到他们的对话，觉得很好奇，这“抬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险和利润啊？
他侧过身去问坐在旁边的吴二柱，这才大致明白了个一二。
原来，嘉靖时期的海禁特别严格，片板不得私自下海，另外还规定，私人不得造二桅以上的船只，只能造单桅的江船，违者杀无赦。单桅船经不住风浪，不能远航，于是海外的贸易商就把大船停在近海，与乘单桅船私自出海的走私商人交易。
这些走私商的经济实力往往不是很强，为了在巨大的风险下赚取更高的利润，出海之前，他们往往采用融资的方式，以十两银子算做一个股份募集资金。如果走私成功，那回报率就是五成，如果失败，则血本无归。这种交易风险很大，一旦被抓住，不但交易的人会被砍头示众，参与入股的人也会被发配充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