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敏锐地听到有人正向他走来，那脚步谨慎而犹豫，暖暖的阳光被遮住了——有人站在他的跟前。
“谁啊，这么不开眼？”赵瞎子非常不悦。
那个人没有搭腔。
“说话啊，哑巴了？”赵瞎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一种成安人身上绝对没有的奇怪味道，他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老先生晒太阳啊。”传到赵瞎子耳朵里的是略带怪异的北平官话，听上去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赵瞎子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厌烦：“可不晒太阳吗，看见还问。”
外乡人讪笑着递过一支烟：“来一支，哈德门，比你那土烟卷香多了。”
赵瞎子接过烟，手指熟练地捻动香烟，细腻的手感和缕缕渗到鼻腔里的香味让赵瞎子飘飘欲仙。
“有事吗？”他的语气比刚才明显变得和善起来。
“没什么，我是从北平来的棉花商人，刚到成安，想了解一下成安的情况。”外乡人谦恭地在赵瞎子面前蹲下来。
“那你干嘛要找我这个瞎子问啊？”赵瞎子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缕青烟从他的脸前袅袅飘过。
外乡人干笑了两声：“我刚才打听过了，您是个老成安人，又是说书的，对成安的情况了如指掌，不问您又能问谁呢？”
赵瞎子很受用地眯起眼睛。
“说吧，想了解点儿啥？”
外乡人向左右看了一眼：“看这阵势日本人要来了，这成安城能撑得住吗？要是撑不住我就趁早去别的地方做生意去，省得到时候来不及跑。”
赵瞎子拿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睁大眼睛盯着外乡人，原本浑浊的眼睛在阳光照射下突然显得异常清澈。外乡人大吃了一惊，他惊恐地望着赵瞎子的眼睛，难道这个瞎子的眼睛能够看到东西？
“成安城里里外外都是兵，你自己有眼睛没有看到啊？”赵瞎子硬生生地回答。
“看着倒是不少，能有多少兵？”外乡人追问。
“你管得倒是不少呢，多少兵跟你有什么关系？”
外乡人把一盒香烟拍在赵瞎子的手里：“老先生，拿着。”
赵瞎子接过香烟仍旧沉默不语。
外乡人又左右看了几眼，从怀里掏出几枚大洋在赵瞎子的耳边弹了一下，一种蜜蜂般的轻微“嗡嗡”声若有若无地飘来。“听到是什么声音了吗？”外乡人轻轻地问。
“袁大头！”
“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这些袁大头就是你的了！”
“先生，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赵瞎子问。
“你这瞎子怎么这么死心眼，你只管把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外乡人有点不耐烦了。
“你先把袁大头给我。”赵瞎子伸出了粗糙的大手。外乡人毫不迟疑地把大洋拍到他的手心里。
“这位大爷，你可真够大方的。”赵瞎子把大洋揣进了怀里，“这成安城啊，可说是固若金汤……”赵瞎子拿出说书的腔调，像蚊子一样轻哼着。
“你大声点嘛！”外乡人把耳朵凑近赵瞎子的嘴。
赵瞎子猛地一把抱住外乡人，手在外乡人的腰间一摸，嘴角绽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你干什么？！”外乡人低声呵斥着用力推赵瞎子。
“侉子，我早就猜到你是干什么的了。”赵瞎子紧紧地抱住外乡人，“你腰里带着枪恐怕不是什么生意人吧？”
“你少管那么多事，知道就快点告诉我。”外乡人惊慌地想掰开赵瞎子的手。
赵瞎子猛地睁大眼睛，外乡人吃惊地看到了他的瞳仁里竟然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听口音你也是个中国人，怎么能为日本人做事呢？！你拍拍心口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快滚开！”外乡人用力撑着赵瞎子的胳膊，赵瞎子干瘪的手指掐进了他的肉里，“想用钱收买瞎子，你太小看瞎子了！我看你才是真正的瞎子，中国人不都像你这样没有良心……”赵瞎子的太阳穴挨了重重的一拳，一种奇怪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轰鸣不断。
“放开！”外乡人压低声音威胁道。
“你还想走？”赵瞎子抱紧外乡人的腿。
冰冷的枪口点在了赵瞎子的额头上：“瞎子，再不放手老子可要开枪了！”
“好啊，开枪啊！”赵瞎子朝外乡人的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剧痛让外乡人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他用拳头狠狠砸向赵瞎子的脑袋，赵瞎子花白的头发被染成了红色，鲜血从鼻子流出来灌进嘴里。
“细作……有细作……”赵瞎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游丝般若有若无。
角落的打斗终于被路人发觉，人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街头斗殴，他们漠然地站在街边观望、议论、猜测。
“好像是赵瞎子！”突然有人发现那个满脸是血的人腰间露出一副快板——那是赵瞎子特有的标记。
“快住手！”人们蜂拥而上。
“都站住！”外乡人掏出手枪，乌黑的枪口在阳光下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晕，人们停下脚步和外乡人沉默着对峙。
赵瞎子静静地委顿在地上。
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几个警察狂奔而来。
“让开！”外乡人的枪口对着人群扫了一圈。“都他妈让开！”他原本油光水滑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凶光毕现的眼睛。
“大家别开枪，不要伤着自己人！”远处传来吴栋梁的喊声。
外乡人用力想挣脱赵瞎子的胳膊，赵瞎子像一口破麻袋随着外乡人的腿剧烈地摇摆，但两只干瘪的手始终扣在一起。
“妈的！”外乡人对着赵瞎子的头开了枪，赵瞎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一滩血快速在地上洇开。
赵瞎子的手臂始终没有松开外乡人的腿，他的胳膊像两根藤条籀住了外乡人。乡民们疯狂地向外乡人拥去，各种粗野不堪的咒骂暴风骤雨般扑向他。“嘭！”外乡人朝空地上打了一枪，溅起的黄尘横亘在他和乡民的中间。他手指紧紧地扣在扳机上，枪口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乱摆。
“把枪放下！”黄尘散去，吴栋梁提着武士刀出现在对面。
外乡人的枪口对准了吴栋梁。
“识相点，”吴栋梁示意外乡人看他的身后几名持枪警察，“要是敢开枪的话马上就让你变成马蜂窝！”
“横竖是死，不如多找几个垫背的！”外乡人咬着牙，头发激烈地抖动着，汗水湿透了衣服。
“谁说要你死了？”吴栋梁神情自若地说，“只要你肯说实话我会放了你。”
外乡人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脱吴栋梁的眼睛——这个人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
“怎么样？”吴栋梁慢慢地向前，伸出一只手：“把枪给我！”
“站住！”外乡人嘶哑地大喊，“你别想骗我！”
吴栋梁的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真的不骗你，只要告诉我你的身份马上就放掉你！”
“不能放他！打死他！”乡民们愤怒的情绪在秋日温煦的阳光中弥漫。
外乡人垂下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吴栋梁一抬手，耀眼的银色光芒在日头下一闪而过，光晕刺眼，它从外乡人的脖颈上掠过，一道浅浅的红线随之浮现。外乡人的目光瞬间凝滞，他呆呆地盯着吴栋梁，然后摇晃着慢慢倒在尘土中——他的双腿仍然被赵瞎子紧紧地抱着。
“把瞎子的手掰开，葬在忠烈祠里。”吴栋梁摆摆手。
“那个汉奸的死尸怎么处置？”靳二柱问。
“把他的头砍下来悬在城隍庙的旗杆上，让所有的汉奸看一看卖国求荣者的下场。”吴栋梁咬着牙恨恨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