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成安之战的失利，土肥原贤二感到头上战神的光环正在消失。这个只有6000人的小县城让他惶恐不安，他从中看到的不是一县之力，而是这个国家，整个民族所蕴含的力量……
午后的祝捷大会险些把成安城掀翻。军民们展示着缴获到的各种军械：望远镜、指挥刀、马具、枪支，当然还有那两门缺少炮弹的步兵炮。城外的牛槽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漫天遍野地疯跑，希望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最好能是一具可以看到远处的望远镜或者行军水壶。可李修武的心情却分外沉重，杨老宽的出走影响到了许多村的民团，他们唯恐自己手中的战利品会被充公，干脆连招呼都不打就带着缴获的枪械偷偷溜出了城。民团的流失使得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城防人力变得更为紧张。
李修武在祝捷大会上讲完话之后径直回到书房。他知道日军这次碰壁之后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日军对成安再次攻击，以这座小城脆弱的城防是否能真的抵御强敌？偌大的北平、天津、保定都被日军占领了，成安一个弹丸之地真的能抵得住日寇的攻击？李修武向省主席、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冯治安汇报了战果，赢得一连串的嘉许。但一提起增兵成安，冯治安的口气立刻大变，向李修武大倒一通苦水。李修武的心彻底凉了，他的命运或者成安县的命运已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大厦将倾兮一木难扶，他被命运推上了历史舞台，成为支撑成安这座“大厦”的孤木。李修武踱到镜子前，他吃惊地发现镜子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消瘦，苍老，还有一头花白的头发。看来一夜白头并非虚言，才近不惑之年就已经变得这样苍老不堪。李修武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悲情。
孤独，他感到了痛彻心扉的孤独。
电话铃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这个时刻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李修武拿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找李修武！”浑厚的声音操着浓重的保定腔。
是乡音。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李修武的话也带有浓浓的保定口音。
“你小子干得好啊！是条汉子！”话筒那头提高了声音。
“请问您是哪位？”李修武皱了皱眉头。一个年届四十的国民党县长被人称作“小子”，这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侮辱。
“我是商震，听说过吗？”
“商震？商将军？”李修武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对，老子就是当过河北省主席、山西省主席、河南省主席的第20集团军总司令商震！”商震粗重的声音震得话筒嗡嗡作响。
作为保定人李修武不可能不知道商震这样一位威名赫赫的老乡。他曾经加入过同盟会，当过关外民军总司令，参加过护法战争和北伐战争，是一名敢打硬仗的铁血将军。
“请商将军指示。”
“你别给我来官场上那一套，什么指示，老子跟你是老乡，佩服你这个小老乡是条汉子。今天我听到战况通报了，成安能以一城之孤抵得住日军的攻击，并且杀敌半千实属难能可贵！但李修武你别指望我能给你增兵添将，按照上峰的部署我拿不出半个兵去守护成安。”
“商将军……”
“你别插话，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也知道你的难处。中国现在正是生死存亡之秋，国家无力，民生维艰，我是20集团军的总司令，名号听起来震天响，可现在跟日本人比起来也是兵微将寡，装备落后，但我商震知道自己肩头的担子，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你也一样，身负一县之安危，在这个国家危难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只有肝脑涂地，以死报国。”
李修武沉吟不语。
“修武，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打这个电话吗？”商震放缓了语气，“不单单是因为你也是保定人，我唯恐你在这个紧要关头承受不了压力，现在我相信成安这个名字已经出现在我们最高统帅和日军最高统帅部的案头了。现在中国在看成安，日本也在看成安，中国人会在成安身上得到抗战的勇气，日本人会从成安身上看到抗战的意志，所以千万不能半途退缩啊！”
“商将军，我不会退缩。即便我个人承受再大的压力也不会后腿半步！”李修武说，“这不但关系到我李某的生前身后名，而且还关系到一城百姓的安危，我不能让成安的百姓沦入敌手！”
“修武，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即便此时我想为你增兵也来不及了。杀敌五百对于日本人来说是莫大的损失，据我带兵的经验，他们最迟明晨一定会再次进犯成安，一定要做好准备，千万不要被眼前的胜利遮蔽了眼睛。”
“商将军放心，我会马上召开战前会议对城防进行部署。”
“好，修武，保重！”商震放下电话。话筒里传来密集的嗡嗡声，就像李修武此时的心跳一样杂乱而紧密。
9月24日午，驻邯日军司令部。
日军第十四师团长土肥原贤二正盘膝坐在榻榻米上惬意地喝着清酒，歌舞伎缠绵悱恻的歌声撩拨着他的乡情，古雅的紫铜钲和柔和的鼓声带着他回到了故乡冈山，满眼是金黄色的水稻，微风轻柔地从稻尖掠过，形成千万重耀眼的金波。头顶是蔚蓝到清澈的天空，起伏的小山黛绿可人，绿宝石般点缀在金黄色的田野中。农田里收割的农夫唱着喜悦的小调，那优美的哼唱让天上的流云都停滞了，它们像画家遒劲而写意的一笔，淡淡地铺陈在蓝天上。
一切都那么让人痴醉。
土肥原贤二喝了一口清酒，用肥厚的嘴唇贪婪地咂了咂，满口余香萦绕不绝。让他陶醉的当然不是清酒和歌舞伎，而是他在华北战场上的赫赫功绩。1936年，他被奉调回国出任留守东京的第一师团的师团长，对于一个把屠杀当成乐趣的恶魔来说，这种清净的生活简直是一种煎熬。他在东京度过了乏味的一年。1937年3月，战争之神再次对他施以青眼，他被调回中国出任第十四师团师团长，卢沟桥事变后，这个几近变态的阴谋家、侩子手在塘沽登陆，参与北平永定河作战。日军攻克保定后，他率部沿平汉铁路一线进犯，毫不费力地取下石家庄、邢台、邯郸。接下来，按照他的路线图，他将拿下大名、安阳、新乡，然后直抵黄河渡口，牢牢地控制住华北地区。这样闪电般的进军速度让土肥原贤二感到一种轻飘飘的迷醉感，他品尝到了作为军人攻城略地后的快感。日本报纸把他捧为“华北战场上的一颗明星”，这样的赞誉比任何物质奖赏都要令他满足。
土肥原贤二又斟了一杯清酒，手掌在膝盖上轻轻地打着节拍。这杯酒才端到唇边，拉门被用力拉开了，巨大的动静让他吓了一大跳，他皱着眉回过头，看见参谋长佐野忠义大佐闯了进来。土肥原贤二对佐野忠义的无礼十分恼火，他狠狠地盯了佐野一眼。
“佐野君，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敲门呢？”土肥原贤二放下酒杯。
“将军，有重要军情。”满脸是汗的佐野跪在土肥原贤二对面。
土肥原贤二倒了一杯酒递给佐野：“喝了它，有什么可慌的，难道我们的勇士们在那个叫什么成安的小县遇到了阻力？”
“将军……”佐野两只手捧着酒杯在微微颤抖。
土肥原贤二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说，怎么回事？”
“尚林部在成安县失利，五百余帝国勇士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