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卧室也很简陋,窗前摆着一张桌子,小台灯,她说:“每天在这里写作业。”桌上摆了很多书,全是大部头,看得我眼花缭乱。再一看,床上也是书。
欧阳娟走到床边,倒下去:“累死我了!来,何剪烛,你也过来吧。”
床很窄,是那种单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布的床单,上面垫着凉席,鸿运牌小风扇搁在枕头边。没有坠着蕾丝边的床套,没有可爱的布娃娃,没有抱枕。我顿时明白何以欧阳娟第一次到我的房间就惊叹父母很疼我了。果然是这样。
无论如何,他们宠我爱我,给我好吃好穿。我心里那些隐秘的委屈和抱怨,应该出自我自身的敏感和过分自尊,作为父母,他们大约无可挑剔。
直到吃饭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欧阳娟的爸爸,出于礼貌,说了一句:“等叔叔回来一起吃吧。”
欧阳娟说:“我没见过我爸爸。”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绯红。
欧阳娟的妈妈淡然一笑:“没什么。生她之前我就离开她爸爸了。”她拿过我的碗,给我舀冬瓜排骨汤,“小姑娘这么瘦,快多吃点。”
我接过来:“谢谢阿姨。”
欧阳娟坐在我右边哼哼唧唧,说牙疼吃不了饭,你们也别想吃,妈妈笑着说:“让你少吃点糖你不听,喝汤吧。”
她做的小菜十分精致爽口,一小碟腌黄瓜很对我的胃口,有点酸,又不太酸,又有点辣,脆生生。我问了,才知道是去其瓜肉取其皮腌制的,叫做外婆酱黄瓜。
“为什么叫这个呢?”
欧阳娟的妈妈笑:“因为这是我外婆传给我的呀,我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小时候,太阳晴好的天气,外婆带我们去晒豇豆,做酱,老远就闻见香。”她轻叹,“好多年了。”
她的五官平淡,举手抬足却有种芬芳如兰的气息,温婉沉静,眉眼和欧阳娟并不大像。我看看她,又看看欧阳娟,暗想,也许阿燃长得像她爸爸吧,那应该是个英俊的男人。可是,他不在了吗,还是和她妈妈离婚了?
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失婚妇人,眼光看谁都颇为怨毒,似乎对人生充满了诅咒和怨恨,每次接触到她的眼睛我都会感到不寒而栗。而欧阳娟的妈妈,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真好。
吃完饭,我和欧阳娟窝在卧室里谈天。她主动提起爸爸:“……可能我爸爸一直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嗯?”
“我妈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男人,可是他不爱妈妈,妈妈把他灌醉后,和他……然后就离开了,独自抚养我长大。”
原来欧阳娟的妈妈这样痴心。我问:“你爸爸不知道吗。”
“我想他是不知道的。”欧阳娟说,“为了我,妈妈吃了很多苦,受了数不尽数的白眼,辛苦把我拉扯大,给我买漂亮的裙子,竭力让我走出去很光鲜体面。尽管家里贫寒,可我还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呢。她说,做人最要紧的是尊严。不管怎么样,人应该尊严而诚挚地活着。”欧阳娟半躺在床上,晃荡着脚。
我由衷地说:“你妈妈真不容易。”欧阳娟的妈妈就是我梦想中的母亲的样子,可如果她真是我的妈妈,我会为她心疼,想一想,会流泪。
“是啊。我记得那时她对我说过一句,我因此被世人责备,百口莫辩。”欧阳娟说,“你能想象那是多么委屈吗。可是她也熬到了今天。”
我又想起住持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了,命若飘蓬,你要微笑才好。这点对我来说很难,但欧阳娟的妈妈可以如此淡定,也许时间真能证明一切。
“我猜你长得像你爸。”
“我也觉得。妈妈时常看着我发呆。我想,她是透过我来回忆那个男人了。我真是恨自己,如果我是男孩子,就好了。那么看起来会更像他一些。”
“我在想,你妈妈当年该有多么艰难。”
“妈妈说,人生就是在过坎,咬咬牙,趟过去,坎太深了,趟不过去,就跳过去,跳不过去,落到坎里了,爬也要爬过去。哪怕落得一身泥泞,过去了,抖一抖,又是个清明境地。她对我说,娟娟,不怕,我们不哭,我们不要服输。”
我震撼于这些话,但不是过来人断然说不出这样的句子。想了想,问:“爱情真的值得让人自苦一生吗?”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她。
“我也不知道。”欧阳娟惘然地说,“你看过《荆棘鸟》吗?”
“听班里同学说过。”
“麦琪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争取拉尔夫,偷得了一个孩子,结果,孩子没了。你看,一切都是空。”
我抱一抱欧阳娟:“阿燃,别这样说。我相信你和妈妈都不会失望。”“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何曾而不是江淮吗,虽然江淮更帅。”
“为什么?”
“我没有爸爸,因此老想着能遇上一位亦兄亦父的男生。何曾正巧是。”她朝我笑,“你不觉得吗?”
她从小孤单地长大,看过很多书很多电影,每次看到缠绵悱恻的场景,都会在心里发誓,将来要找一个沉默体贴的爱人,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可以在夜里安然地枕着他的胳膊睡觉,双手交握。
黄昏的阳光散漫,一点点凉的风在我们身边吹去,又吹来。
天色有一点点黑,我们坐在房间里,都没想到要开灯。她不说话,低下头,头发散乱,纷披下来,脸埋在头发里,背着光,从我的角度看去,她有一张野性而纯真的面容。几年后我看到电影《玻璃之城》,少女时代的舒淇让我有时光倒流的感觉,活脱脱当年的欧阳娟。我坐在她脚边的凉席上,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发呆。
我恻然:“阿燃,善良的孩子会有福。”我想,我们都是这样早熟的孩子,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多希望我能够帮到她,让何曾喜欢她。
她是这么聪明美丽的女生,他就没有一点点动心?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我有意无意地在何曾面前夸欧阳娟的好。在书上看到几个好句子,巴巴地拿去给他炫耀,他吃惊地盯着我:“你说的?”
“不啊,阿燃说的。”
“不错。”
“哥哥,你看这幅字写得好吗?”
他仔细端详着:“我外行,看不出门道,感觉很好啊。你写字有进步嘛。”
“阿燃写的。”
“哦。”
我急了:“哥哥,你实话说吧,你对阿燃到底有意思没?”
何曾啼笑皆非:“你小小年纪当起媒婆了?”
“不可以吗?”
他推我出去:“我马上要高三了,你不希望我落榜吧。”
我难得幽默一回:“没关系,政治书上有教:落榜不落志!哦,还有一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他拿书拍我的头:“滑头!跟阿燃学坏了啊,越来越贫嘴。”
我嘻嘻笑:“男人好象都喜欢坏女人。”
他又说:“剪烛,你平时太内向了,要一直这么开朗才好。”
“那么你是欢喜我和阿燃在一起了?”
“当然。”
“我想,你和她在一起也会很快乐。”
他笑:“剪烛,好啊,你又绕回去啦!”举着书又要打我。我一下子躲开了,他跳起来,没够着。我左躲右闪,他在后面追,口里还呜哇呜哇地喊着,兴奋得脸发红。
闹得尽兴,都很开心。累了就坐下来,他倒一大杯果汁给我,自己坐在旁边呼哧呼哧喝绿豆汤。
想着欧阳娟对他的评价:亦兄亦父。笑了。何曾有时候很可爱的。
我有点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洗了一个好香好美的泡泡浴。
醒后才发现是靠在何曾肩上睡的,他伸出手臂,我枕在上面。看看墙上的挂钟,呀,睡了一个多小时。我揉揉眼睛,看着何曾:“你没走开?”
他呆愣愣的:“啊?”
我推了他一把:“你就保持这个姿势坐了这么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收回胳膊,已经麻了,赶紧抖了抖:“是啊。有什么问题?”
“辛苦你了,哥哥。”我站起身:“我去学油画了。”
“哦。”何曾说,“那我也得去复习了。你的油画老师最近怎么样?”
我打了个冷颤:“还是老样子,哥哥,我怀疑他疯了。前天他披头散发地坐在窗边画画,又是画那个女子,画到一半,将收音机打开,一首《一无所有》开到震天响。他在音乐声里放声大哭。”
“你要是不想再去了,我给妈妈说一声。”
“我再想想。哥哥,我走了。”
程老师家的门是虚掩的,我推门进去,看到他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似乎进入了冥想的状态,口中还在喃喃自语。床边摆满了空的啤酒瓶子,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我抬头。天。那面墙上,被刷成五彩斑斓的颜色,他泼墨般把红、黑、黄、蓝等诸多颜色毫无章法地全堆上去了,看上去杂乱而刺目,丝毫不具备美感。然而,在整面墙壁的正中央,是眉。白衣黑发,面目模糊,惟有一双眼睛,清亮灼人,黑的瞳,水晶一样。
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让背景如此缭乱不堪,为的是突出眉的美好。
我站得稍微远一点,仔细看这幅画。那双眼睛让我惊叹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着画,我相信了。它流露出那么深那么深的盼望,是一个人非常非常希望得到某件物事的盼望。我因此想起以前好喜欢的那件裙子,求不得。
这幅画,该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想,从桌上拿起一只笔,在画的左侧写了一个字:渴。
渴望,渴求,焦渴。
是鹿切慕着水的那种渴。
我看了看程老师,他仍在喃喃自语。忽地眼睛睁开,看到那个字,半晌不动了。我吓住,以为他要发作,正懊悔自己的冲动时,他仰天大笑:“渴!好,好,好!”那模样像是个刚当上武林盟主的草莽。
我不敢出声。他哗地抓过一只酒瓶,用力摇一摇,自语:“还有一点。”仰脖灌下,举着空瓶子从床上跳下来了,大声道:“本是天涯沦落人,浮萍漂泊本无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啊,来来来,喝酒,喝酒,酒肉穿肠过啊!喝,我们喝,古来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喝!醉生梦死吧,喝!”
我问:“程老师,你一定熟读诗书。”
据说醉了的人头脑特别清楚,他说:“熟读?她是中文系的。”
哦,难怪。眉的气质出尘。
“然后呢?”
“然后?”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她比我高一届,我认识她是到那所大学报道的第一天。”
我听下去,原来是个凄美的故事。
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住在了一起,程在家作画,眉在外企上班。程急切地想证明自己远非泛泛之辈,常常画得不眠不休,蓬头垢面。如此几年后,他仍未出头,不免郁郁,迷上了喝酒,酒后胡言乱语,抱头痛哭,本是温馨的小家庭日复一日被弄得抑郁沉闷。
久了,眉灰心了。她并不怀疑他的能力,他的画作很是天才,赢得众人交口称赞,欠缺的不过是机遇而已,可她没有那许多年可以等待,她不想将自己的年华葬送在一日日的愁苦中,陪着他潦倒地混下去。美丽是很短暂的事情,她一向知道。
她是鲜花。花应该被润泽在清水里,他做不到。
半年后,由于眉工作勤力,深得好评,获得公司给予的欧洲五国一月游的奖励。
在英伦街头,她遇见了乔万尼。寂寂无名的沉默男子,不难看,年龄正好,有经历有情趣,身后有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她就嫁了,此后不再归来。
她从大洋彼岸发回喜帖,洁白的欧式婚纱,微卷的头发,如同西洋画里赤脚的林中女妖,有着纯洁无辜的野性。背景是庄严的教堂,一群白鸽飞过。
她说,原谅我,不再等你。十八岁的时候,以为将来可以嫁给你,然而世事难料。程,你是个很好的人,希望你幸运。
其实是个老套的故事,因发生在眼前人身上,这才格外动魄。我看着画中的眉,唇色很淡,眉眼如画,永远走在生命的春天。
我问程老师:“此后,你就陷入思念当中?”我以为程老师的过往应该更崩溃和酷烈,才会有如今的失常举动,不料只是这样简单。也许,每个人的承受能力真的不同吧,他失爱,且潦倒,又孤独,种种重压下,落到此等境地。学艺术的人,骨子里有偏执的成分……或许如此。
他说:“当初,我未成名她未嫁,如今我仍未成名,她却是早早嫁了。我又有什么办法。”
一句话勾起我的相思。我何尝不是?我还没有长大,他却是要结婚了。我有什么办法。
也许有些人,当真是我们得不到的。不管怎样做,就是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