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苏路加,是分别两个星期之后。才短短半个月,已觉漫长。每天都惴惴地盼着周末赶快赶快到来。
上午照例去程老师那里学画,他的状态仍不大好,我疑心他迟早有一天会真的疯掉。这太可怕了。
欧阳娟曾对我说过,让我给她画金丝猴,她强调说,要可爱些,灵动些,我有用的!
我对程老师说了,他不假思索,刷刷几笔,白纸上就出现了一只金丝猴,睁着大眼睛,回头望,一只手捂住嘴巴,拼命忍住笑,神灵活现。
我摸着它惊叹:真是可爱,太可爱了!好喜欢。
程老师淡淡地说:“你临摹一张,着上颜色。”隔了几分钟,他又说,“你同时修习了书法,下次你来,教你国画吧。”
“好。”这之前我是见过他的国画的,和油画同样好。他的确是有才气的,但捧上天或碾作尘,成为圣物或笑柄,并非是画者自己就能做主的事情。成名除了天赋,还需要运气。
为了早点见到苏路加,我一刻也不愿意多等,没有骑单车出来,又不愿步行,干脆跳上一辆公汽。
已是初秋了。阳光正好,天边的田野是一片金黄,路旁的梧桐叶也隐约变黄了。远远地望去,像某人深情的手掌。
下了车,向苏家走去,沿途开放着招摇的山茶花,粉色,红色,淡淡黄,阳光是金黄色的,落在花瓣上,光华灿烂,动人心魄的美。
金黄真是温暖的颜色。还有烟灰色,唔,就是苏路加身上穿的那件外套的颜色,他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很有味道。
是我的错觉吗。他开门的瞬间,眼里有一掠而过的惊喜。如我所重逢他时的激动,同样多。
想起欧阳娟抄给我的《天龙八部》诗词里说,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开满路。我是这样地喜欢着他,喜欢得开不了口。
欧阳娟早早地到了,坐在钢琴前乱弹一通,哼唱着《哭砂》。外婆坐在旁边。
少了杨懿,竟然有些冷清了。尽管平素里他不是闹腾的人。我有点想他了,他说过的,会给我写信回来。我想知道他大学生涯会是什么样的,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穿过所有的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欧阳娟懒懒地弹着唱着,节奏并不流畅,但很悦耳。她照例把这首歌唱走调了,她这人就是这样,无论唱什么歌都走调得一塌糊涂,我笑她,她还振振有辞:“所有的歌我都能按照自己的旋律唱,这叫创作型歌手,你懂吗,创作型!”
俞天爱端着一碟葡萄和小点心走出来,脸色并不大好,看都不看苏路加一眼,径直往外婆旁边的桌上一搁,转身回厨房。
苏路加也不理会她,去卫生间洗了手,拿了牙签和餐巾纸过来。他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外婆身边,给她剥葡萄皮,细心地剔除核,串在牙签上,递给她。又招呼我和欧阳娟:“过来吃吧。”
空气似乎僵住了,连风都停滞。看这样子,我知道他们在冷战。欧阳娟吐吐舌,静下来。
外婆愠怒:“这事是你不对,快去好好和她说说。”
苏路加坐直了,拿纸巾揩手,苦恼地说:“我和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外婆拍拍他的脸:“为什么要愁眉苦脸的?早就对你说过,要过漂亮健康的生活。”
“我知道。可我没有做到。”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吧,知道该怎么做,但是做不到。
此地并非我和欧阳娟应该呆的地方,我说:“阿燃,我们先到书房去吧。”
苏路加闻声抬起头:“我马上来。”
那样凌空而降的眼神。我不明白蕴涵着怎样的含义。
坐在书房里,欧阳娟忘记了刚才的局促,问我:“小猴子呢?”
我掏出来给她看,她惊喜连连:“真好看!先借我用用,过几天就还给你。”
“你要干吗?”
她俏皮一笑:“先不告诉你。”她把画作拿在手里看,自言自语道:“苏老师和俞天爱吵架了。他也会对人发脾气?我老认为他特别温和。”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没看过俞天爱的脸色那么可怕。大约很严重吧,我想。
欧阳娟摊开日记本,淡蓝色的纸上,黑色的字迹,书写着心事,也不回避我,笑笑说:“记日记呢。”
她和我的同班同学一点都不一样,她们倾吐完区区一点心事之后,都会警惕地拜托我不要将这些事说出去。
欧阳娟埋头写字,发丝不时垂落,遮住眼睛。她用手捋一下,继续写字,头发又散开,弄得烦了,摸出一条手绢,简单地系一下,扎成一个随意的辫子,仍那么好看。阳光她的打在脸上,生动明亮。
美丽并不代表就会所向披靡,她这么美,还是受挫。我没有想看她的日记的冲动,她倒是主动给我看,扉页上有一行文字,让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燃。我听到他在叫我。小声的。
我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追上来。
阿燃。我听着,很久了,却一直没有下文。
我知道她在写何曾。也许是某次他想对她说,他们之间并不可能。但最后,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有些话是这么难以启齿呢,不论是拒绝的,还是表白的。而我说了,你就懂吗?文字并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刻在心底的,落到纸上,终觉肤浅。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呢。
劝说别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情绪的缺口,劝说堵不上。痛苦是不能劝说,只能共鸣的。看着欧阳娟,想让她知道我想说什么,但越说越混乱,我说出来的,和我想说出来的,完全是两回事。这让我沮丧,沮丧极了。
苏路加进来时,我仍在想这个问题,下意识地看他,他疲倦地坐下来先喝茶,再与我们说话。他戴的是一块机械表,深棕的牛皮,每天要上发条那种。他总是个慢条斯理的人,可眼下他怎么这么焦灼?
隔得这么近,清晰地看到他鬓角有几根白发。记得以前不曾看到过。何以会这样?他的压力来自身外还是内心?我心酸地想,才半个月不见,他竟然苍老了。他这样爱俞天爱吗,为她憔悴,为她辗转反侧,为她焦灼不安,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老了。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才十四岁。几乎要拍打自己,我真恨,真是恨,恨自己大好灵魂居然缩在这么小的躯体里,来不及长得更大,长到可以和他并肩站在太阳下。
从一开始,我就不曾有过机会。
他铺开宣纸,勉强一笑:“小剪、欧阳娟,过来吧。”
欧阳娟见他脸色稍好,试探地问道:“苏老师,你和师娘吵架了?”
他点点头。
“苏老师,我妈妈说,人和人之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大家都让一步,就好。”
他又点点头。
我们自由练习时,他独自坐在藤椅上捧着茶杯,注视着窗外的景致,目光茫然。我很想跑过去,帮他抚平紧皱的眉头,替他拔掉白发。
他该是积极的,快乐的,从容的。他不要是这样不知所措,陷入极大的忧愁中。
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外婆过来敲门:“路加,隔壁李阿婆找你。”
苏路加置若罔闻。
外婆不得不提高嗓门再喊了一次。他这才被惊醒似的,站起来,恢复了常态,拉开门:“哎哟,李阿婆快进来。是上次说的那件事吗?”
李阿婆走进来:“是啊,苏老师,不知……”
苏路加从柜子里取出一副对联,拿给她:“将就看看吧,阿婆,真是不好意思,还得劳烦您亲自过来取。我应该给您送过去的。”
“苏老师,是我们求您办事,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外婆接腔道:“李家阿婆才是客气呢,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可别用到求字了。”
对联展开,是极俗气的两句话:“发奋图强奔前程,开拓进取创大业”。听他们闲话,才得知这李家长子最近开了一家公司,特地过来请苏路加写这副对联的。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至极,气势很盛,尤其是那个发字,越看越好。
李阿婆临走时寒暄着:“苏老师要办喜事了吧。我们一家到时可是要喝喜酒的,哈哈。”
苏路加没有做声。外婆不满地瞅他一眼,笑道:“是啊是啊,到时候阿婆可一定要来呀。”
待李阿婆走后,欧阳娟指着“发奋图强”的“发”字说:“苏老师,这个字写得最出众了!我想学。”
苏路加耸肩,自嘲地说:“看来,还是功力不够。”
原来自从他应承下来写这些字,想了好几天,还对外婆说,应该把“天发神谶碑”拓片弄来看看,那个发“字韵味十足。”我和欧阳娟凑过去看拓片,呀,真是好看。
问起他是何时开始学书法的,外婆替他答了,说是****期间,她作为资本家,得去农场改造,五岁的苏路加无人照料,随她同去,住在一个小亭子间。
那间不到五平方米的房子里,堆满了被撕毁的字画书籍。外婆拾到了一本破碎的《群玉堂帖》,内有米芾的《学书》一章。她给苏路加找来纸墨纸张,让他每天练字。
事隔多年,苏路加仍记得第一天就写了两遍《毛公鼎》和《散氏盘铭》。常常一写就是一整天。造反派一来,就赶紧藏起来。
随着她的讲述,一幕半个世纪之前的历史在面前展开。
那是个浪漫传奇的开端。外婆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住在别墅里。卧室在顶层,院落里种满悬铃木,树叶长到窗前,伸手可及。
那个春天,外公带着亲戚家的小孩们广场上放风筝,躺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风筝断线,飞到外婆的窗前,挂在树枝上。
她帮他取下,自此相识。
此后风筝就经常断线了。
她在风筝上吊张字条,写些隐晦的诗句。
1930年,他们成婚。这桩门当户对的婚姻一时传为佳话。
27年后,外公被划为****,那时全国人民大炼钢铁,他成为工人,终日面对从各家拆下来的铁门、铁把手、铁锅,将它们都送到大锅里烧化,用以支持国家建设。
这对于出身豪门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人,相当理想化,认为生活就应该和风细雨。
那年春末夏初,他自杀在苏州河,留下妻女撒手西去。他的遗书只有一句话:不是我太骄傲,是这世界根本不配我同它再玩下去。
曾经富裕的家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外婆被换到农场劳动,在那里喂猪以及清理厕所。
寒来暑往,她的十个指头从此不再灵活,弹起钢琴很是艰难——况且到了那时,家里根本没有钢琴了,他们被查封了所有的财产。到现在还记得,别墅花园里,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松树下,埋了整整一缸金砖,每块火柴盒大小,都被抄了去。
接下来是在大庭广众下受尽凌辱,脸上画了花,头发给剃了一半,满身被吐了唾沫,颈上挂着沉重的牌子,无数人批斗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罪名一条条,一件件,几欲将人打至深渊。
我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班里有个叫小云的同学在教室里丢了钱,班主任号召大家积极揭发,班里有个女生一口咬定是我偷的,言之凿凿,具体到细节上去:“同学们都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口渴,想起课桌里还有一瓶水,跑回来喝,看到何剪烛在小云座位旁边站着,见我进来,她很慌乱地和我打招呼,立刻出去了。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下小云钱丢了,我想,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