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娘子摆饭之时,漠烟抽空将苏日辰扯离了众人的视线。他百思不得其解:“十郎,唐郎君家里分明十分富裕,为何我们还要前往京都为其买册?”说实话,他很心疼那些钱的,谁让跟着苏日辰这个悭吝鬼久了,有样学样。
苏日辰睨他一眼,笑嘻嘻:“这些典籍在这里少有,只有长安才有。况且这些乃是我给唐瑾的寿礼。呀——有八宝鸡!”她话音未落,漠烟已如离弦的箭般,射向食桌。
桌上此刻摆满了漠烟眼中的“佳馐”。他在山上呆久了,但凡是吃食,他都觉得美味。
其中有一碟又白又细的东西,大多呈丝状,也有小片状,片状的都是半透明白色,极轻薄极细嫩,碟边还堆着嫩绿色的葱碎,另有芥末、豆豉、蒜泥、橙丝等调料。漠烟拿筷子夹起来白丝,就着葱芥送进嘴里一尝,又滑又凉,鲜腻中带着甜味。
他一副享受的表情让苏日辰看不下去了。“你在山上明明也常吃鲙丝,怎还如此性急?”苏日辰嘲笑他。终南山上多水,捉到的鱼鲜美异常,做成切鲙端上食案,也不曾见过漠烟对它们如此厚待。
漠烟但笑不语,那年龄稍大的娘子端着米饭而来:“十郎也且尝尝,这是柳公刚刚从河里捉来的。”这柳公在唐家名义是管家,但其实是唐瑾已故阿耶的义兄。自从唐瑾阿耶阿娘过世后,这柳公便一力抚养唐瑾和唐媛长大。
正说着,那厢柳公就掀了棉帘走进来。
只见他既高且壮,虬髯满脸,笑如洪钟:“是十郎来了吗?你师父可安好?”
苏日辰恭恭敬敬朝柳乾施礼:“日辰见过师伯。”
柳乾一脸不耐地拉住她:“坐着坐着,别来这套虚礼。菜可上齐了?”他背后立着的两个短衣男奴立刻点头称是。一行人皆上桌准备开席。
酒是荥阳土窟春,饭菜是鸡鸭鱼肉碧蔬皆有。柳乾瞅瞅唐媛,温声道:“都是自家人吃饭,阿媛是喝酒还是酸酪?”颛国郎君们喝酒,娘子们虽然也喝,但按照礼节,她们常喝酸酪。
酸酪是采用牛、羊、马等牲畜的乳汁经过加工制成,根据加工方法不同,得出来的成品也有酥、酷、醍醐等不同名称。奶制品在颛国特别是北方地区很普遍很流行。
“回阿伯,儿喝酒!”唐媛豪情壮志道。
柳乾大喜,拊掌道:“不愧是我养出的好女儿,为小娘子酌酒。”旁边伺候的人忙给唐媛换上莲花银杯。按理食不言寝不语,但在柳乾的治下,一席饭吃的其乐融融,连漠烟都私心里有些喜欢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师伯。
饭后,因唐媛是女子,早早就被赶离了正堂。苏日辰这个雌雄莫辩的伪郎君,却被众人默许继续把酒言欢。苏日辰的酒量一向浅,深觉自己要醉了,慌忙道:“师伯,听闻阿媛即将出嫁,我想和阿媛一同上街买些女子之物。”还好,她还没大了舌头。
柳乾的酒量那可是有目共睹,他一双老眼瞥瞥苏日辰和唐瑾,笑道:“去吧去吧,难得你们姊妹相见。——不过日辰,你——这孩子怎么倒了,快扶她去阿媛那里。”
苏日辰被人扶走,漠烟却只有微醺。他在心中琢磨,这唐瑾身为兄长,尚未娶亲,妹妹怎么就要先嫁人呢?这并不符合情理啊!从苏日辰一入嵩阳县,这唐瑾的目光就围着她打转,莫非他喜欢十郎?
想到这里,漠烟忽然觉得自己醉得厉害,呕地一声奔出去吐了。
次日,苏日辰不是自己醒来的,她是被唐媛给挠醒的。唐媛骑在她身上,捉着她的肩膀,晃来晃去:“阿姊醒来了,醒来了!”
“莫晃莫晃,再晃要吐了!”她作势要吐,骇得唐媛跳下平台床,在地上转了个圈,“阿姊看儿这样可好?”
苏日辰头痛欲裂,分了一眼给唐媛,但见她圆领襕袍,脚穿着乌皮六合靴,端是俊俏小郎君一枚。看来她对方三郎的窥视,是势在必行了!苏日辰轻捶胸口,吩咐道:“不错不错,且去给我端杯水来——”
有求于人的唐媛欢欢喜喜去给她倒水。
水是温的,喝下去,苏日辰感觉好了许多,这才打起精神瞅着兴致勃勃的唐媛道:“在咱们颛国,婢女自称‘婢’,妇人自称‘妾’,未出阁的小娘子则自称‘儿’。你这是女扮男装,怎可自称为儿呢?你且谨记,既然身为郎君,自称‘我’或‘某’即可。莫要错了!”
“不会错的,阿姊——不,十兄且快些!”唐媛便催促,便殷勤地为她递衣拿鞋的。
苏日辰微微笑起来。间或她从木质雕成,内置四方,外围八角,横、竖、斜、角均以木条相连的精巧窗户看出去,但见大雪已然停了。
因方家离得不远,苏日辰和唐媛决定步行而去。被唐瑾捉着吃了朝食后,两人并肩前往方家。路上苏日辰才从唐媛口中得知,这方三郎竟然是嵩阳县县令方通的嫡子之一。她深呼吸,果真师伯柳乾的面子大啊,居然能和县令家结亲。
可看唐媛又喜又忧的,苏日辰问道:“你可是担心这方三郎的人品相貌?”
唐媛点头又摇头,小小年纪叹了口气:“阿伯的眼光那绝计是错不了的。阿姊,阿媛自幼失怙,阿姆虽然也教儿治家之法,但儿唯恐做不好。方家家大业大,人口又多,儿担心——担心闹了笑话让阿伯难过。”
苏日辰目露温柔,看着她低垂的脑袋道:“你不是说方三郎上有两位嫡亲兄长吗?他们已娶妻生子,这家宅之事定有两位嫂嫂主管,你过了门好好在旁观摩,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不料想我的小妹妹,竟然也要嫁人了!”
唐媛闻之喜悦,嗔道:“阿姊就会打趣儿——不过阿姊可想过许人?”
“许人?”苏日辰仔细想了想,“这倒不曾,我觉得做一个江湖人很好——若有机会……”眼见唐媛的心思也没放在听她说话上,苏日辰素性不说了、
两人来到方家四周晃荡,等了半晌也没见方家有人出门,便就近找了间酒肆入内。酒博士但见是两位俊俏的小郎君,穿戴打扮很一般,顿时熄了殷勤之心,懒懒道:“白酒清酒小店皆有备,要什么?”
昨日刚被烈酒洗礼过的苏日辰顿时头大,正欲摆手,但见那唐媛冷笑道:“狗眼看人低,我要上好的酒,你且说来都有什么?”
好吧,苏日辰淡定地坐着看热闹。她这小妹子,自小就不省心,跟着师伯学了半吊子的武技,不过应付一两个人还是不成问题。再说唐媛大婚在即,如今出来闹腾闹腾也好。好在苏日辰心中所想书生唐瑾不知,否则依唐瑾那谨守礼法的性格,怕是会让妹妹禁足一年。
“嘿,你这小郎君,斯斯文文,怎还骂人?”那酒博士年纪不大,脾气却很冲,擦桌的毛巾一掼扔在地上,捋袖子准备揍人。这小郎君生的又矮又瘦,一拳过去说不定就叩地求饶了。穿的衣服如此普通,还敢在此充贵人,真是该打!
“博士——干嘛呢?”貌似酒肆老板漠烟的胖脸郎君走来,“两位小郎君海涵,请问想要什么酒?”做生意嘛以和为贵,闹什么闹!
“都有什么酒?”唐媛趾高气扬,难得以男子身份出门,她可不愿兴败而归。
“那可多了去喽!小店有郢州富水、乌程若下、河中桑落、袁州宜春、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河东乾和葡萄、岭南云溪博罗、宜城九酝、浔阳湓水、齐地鲁酒。客人若中意长安佳酿,本店也有西市腔、新丰酒、及虾蟆陵之郎官清、阿婆清。”那胖脸郎君和和气气道。
“最贵的是哪一种,最便宜的又是哪一种?”唐媛铁了心找事。
“贵的——这酒嘛,贵的有上百金的,便宜的也有几文钱的——至于到底是哪一种,郎君想出什么价?”那胖脸郎君似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你不说清楚,让我怎么选?”唐媛环顾四周,铿地将手中青瓷杯墩在桌上。可听砰地一声,竟然碎成几片。
那胖脸郎君瞅瞅自家的酒博士,再瞅瞅对面两个弱小的郎君,忽然吼道:“居然来找碴的,我平生最讨厌无故找碴之人,给我上——”
顿时酒肆一片混乱。吃饭喝酒的有看热闹的,也有仓皇逃窜的。唐媛本以为对付几个不懂武技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可没想到那些人抄起长案就朝她这里摔来。顿时砰砰啪啪一顿乱响。
唐媛左蹦又跳,跃入柜台后面。那胖脸郎君一个桌案扔过去,只听啪啪啪后,酒水乱溅,满酒肆都是酒香。
“我——我——我杀了你这狗贼!”那胖脸郎君因为心疼而大怒,举起楼梯拐角处的扁担就朝唐媛伦去。
楼上伺候客人的酒博士,和灶房的厨子听到动静,皆抄起家伙来帮忙。
一时间,唐媛四面受制。她着急地冲一开始打架,就跃上二楼围栏的苏日辰喊道:“十兄快来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