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眉烟皱眉,虽是夏初,这气温早已没了春寒的料峭,她早早就换上了单衣,这小少年怎么还披着一件狐裘?
察觉到夏眉烟的疑惑,那小少年乌眉灵目一颤,微微咳嗽了两声。这下,那个胖胖的小侍卫惶恐地扑过去:“寿王殿下,你还好吗?”
夏眉烟神色一愣,领了方迟眠就要抬脚而去。谁知那寿王竟开口相拦:“夏将军留步——”
夏眉烟冷脸,扯着方迟眠大步而去,拖得方迟眠一路踉跄。见夏眉烟如避蛇蝎,寿王立在粉花绣线菊旁,望着方迟眠胸前因走动而微颤的衔尾盘龙玉佩,兀自隐没了眼中的幽暗之色。
出了宫门,驾车的黑瘦汉子问到:“将军,回城西还是方府?”夏眉烟自凉州归来,便一直下榻在城西的一处客栈,这驾车的军汉乃是方清海的属下,无怪乎要多嘴一下。
“城西!”她话音刚落,车舆一震,竟铿然停下。
夏眉烟蹙眉掀缎,却见一人一马等在路旁。那马大眼温润,湿乎乎地打着响鼻,似乎等了颇久极不耐烦。
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却显得过于悠闲,紫衣高冠,周身书卷味,清雅中透着几丝身居高位的威严。
在一片熙攘喧嚣的背景下,他负手独立,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株盛放的夹竹桃。那马儿似乎认出了驾车的黑马,兀自长嘶了一声,黑黑的眼珠里似乎藏着兴奋。这才引得他缓缓回身,正巧与夏眉烟四目相对。
刹那,只觉得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一见钟情的季节。夏眉烟神情几变,末地似麻木僵硬了脸,摸摸身侧女儿的发顶:“迟眠,叫爹爹!”
方迟眠一愣,张着嘴望着那温润端方的人没了言语,半晌她掉头钻回了车舆深处。夏眉烟淡淡瞟了一眼方迟眠,道:“方尚书有事?”
方清海似没有听见,目中一片浓雾,周遭的喧嚣似乎淡去,只余下眼前的女子。那马儿忽又长嘶,这才召回方清海的思绪:“明日祭祖,父亲想让迟眠入祠堂。”
入祠堂?
迟眠是她和方清海和离六个月后,于边关所生。
六年间,方老太尉从未提起让方迟眠认祖归宗一事。如今这入祠堂一说,怕是和皇族议亲一事脱不了干系。是否盛昀帝和月妃,方老太尉和方清海,早就商量好要如此断绝饶国丈和皇后的念想呢?
夏眉烟肃眉道:“改道——太尉府!”她想看看,方清海如何与自己交代。
车舆并未驶入太尉府,而是停在离太尉府不远的一个小院前。
下车时,一个装束英武的青年,匆匆奔来,上赶着将方迟眠抱下马车。夏眉烟任凭他领着迟眠去往后院。
这一来二去,也将到晚膳时分。薄薄的夕暮打在院中葡萄架下的大理石桌上,泛起清幽的时光。
桌上清粥小菜樽杓,接风洗尘所需之物备的十分齐全。
方清海将斟满的酒爵递向夏眉烟,笑容端是淡然优雅:“请——”
这般的冷淡显然是夏眉烟估量过的,她接过酒爵一仰而尽,啪一声将酒爵拍至桌上,精铁锻造的精美酒爵瞬间成了破铜烂铁:“方清海,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将唯一的女儿送入宫廷。”
望着冷牙怒咬的夏眉烟,方清海眉眼不动,静心饮酒。
“方清海——你——”夏眉烟冷冷看他,心头复杂,“迟眠还有太多的未来,为何一定要将她牵涉其中,她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暮霭浓重,裹挟着别样的风情,方清海似乎没有看出夏眉烟的澎湃怒意,再斟一口。
半晌,他缓缓摇首,眼神清明:“皇上和国丈之间猜忌甚久,父亲和国丈也嫌隙甚深。如今,已不是结亲就能平息这场争端。他是皇上,即便念着方家的时代功勋,也不会任凭饶家与方家结亲。就算结亲,饶国丈也不会放过方家。所以迟眠不能嫁,却又不得不嫁!”
“不得不嫁?”夏眉烟慢慢坐下来,望着方清海,眼里尽是讥诮,“在皇帝的心里,无论是他的儿子承王,还是国丈饶青,他都会忌惮。那个宝座太诱人,否则——”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沉痛而哀伤。
她慢慢望向黄昏的天,似乎看到了年少时宠溺自己的父兄。“否则——阿爹和哥哥们就不会为此丢掉了性命——”夏眉烟的嗓音染上几分沙哑,“男人的野心——谁能阻止?”
说最后四个字时,她一双大眼望的却是沉默不语的方清海。
风来卷动葡萄藤,簌簌的小花纷纷飘落,染她于眉梢。看着她三分清亮七分迷茫的眼,方清海似乎被深深吸引住了,兀自端了酒爵默然盯着夏眉烟。他们曾海誓山盟,他们曾天各一方。
曾想过放她自由,世事却不由人。方清海握爵的手用了力,发白的指关节却无法撼动那精铁分毫。
他又开始沉默。
夏眉烟以为,经历过当年的种种之后,她再也不会因他而触动情绪,却不料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心伤。
方清海,你我之间曾那般亲密,有什么是说不得的?她霍然伸手扶住大理石桌沿,撑住欲倾的身体。
在这个她唯一爱恋的男子面前,她是脆弱的。什么将军什么皇宫什么天下此刻都与她无关。
在他面前,她只想做一个女人,一个可以示弱可以哭泣可以寻求保护的女人。
可看着面前那无动于衷的冷峻脸庞,她的心如坠冰窖,如荒原上历经百年风霜的胡杨一般苍凉。
她不想再和他说上哪怕是一句话,因为无论说什么得到的都只是沉默,无尽的沉默如同一副精铁锻造的枷锁,将她死死锁在距他千里之外。
她猛然转身,一滴眼泪悄然落入尘埃,迅速被卷起的沙土掩盖,不曾留下一丝痕迹。再回头时,她仍然是勇猛的边关大将,眼底的绝望己尽数抹去。
小院外围蔓生着满墙盛放的蔷薇,有单瓣、复瓣之别,色有红、粉红、白、黄等多种,很美丽。
方迟眠左手被方筒牵着,右手无意识地去拽那蔷薇。她只觉手指一疼,蔷薇的皮刺已将她的手刮拉出几道红丝。
听她轻嘶,方筒翻过她的手,愣了。
那是一只初学剑术,生就了薄茧的小手,除了蔷薇的伤痕外,还有浅浅淡淡几个不太明显的刀疤。
方筒出身技击名门,年少时奉长辈之命尽心保护方清海,如今也恰恰跟随方清海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