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行一路,眼看天色渐晚,不远处雪簌之中,隐约有个冒着炊烟的村落。苏日辰随景泰勒住马,蹙眉捶着大腿,整条腿似乎都要麻木了。她将双手凑到嘴边,呼出的白气似乎下一秒就会结冻成冰。
“我们真的不走官道吗?”苏日辰不死心的问道。这一路行来,景泰所引道路,尽数都是小路。他故意在错开官道。可这般走下去,何时才能到京都?
景泰胯下的马儿不耐地踏着小步。他一拉缰绳,控住马儿,瞅了一眼苏日辰,但见她冻得如同一根木桩一样僵硬地架在马上。
他扬高马鞭:“那里,我们去那里借宿。”
苏日辰连连点头:“好啊好啊,走吧!”
她打马狂奔。这么冷的天,新年的第二天,她就开始在雪中狂奔,当真不是个好兆头。不过现在只要有个暖和的地方,有饭吃有床睡,不管是走小路官道,还是水路山路,就算是在天上飞也行,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能飞。
好冷,好饿,还好惨!本以为跟着皇帝的儿子,有肉吃有钱花,谁知道居然是大冬天狂奔在荒野里。失算失算!
马蹄踏起的雪沫被往后抛,苏日辰将身子压低,尽量减少迎面而来的风雪。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脸上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眸子。
景泰牢牢地跟在她身后。
在远处看着村落离得颇近,等纵马奔驰到村落边缘时,已过去小半个时辰。天已然完全黑了。村中亮起点点温暖的烛光。两人牵着马,迎着风雪寻找客舍。可这么小的村子一看就不像会有客舍,无奈两人只得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她费力地瞅着眼前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郎君,问道:“你们找谁啊?”
不等他们搭话,一个络腮胡的郎君将头从老婆婆身后探出:“阿娘,是谁啊?”一瞅到苏日辰和景熏的打扮,他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两位是路过的吧,进来进来。这大冬天的你们还要赶路,也实在不容易。阿娘,你莫堵在门口啊,他们都进不来了。”那胡子郎君手里还拎着一只宰杀了一半的野兔。
听着那胡子郎君的絮絮叨叨,苏日辰和景熏对望一眼,牵马而入。
胡子郎君吆喝着自家小子去拴马,直接将他们让入侧屋。屋子里很暖和,满是肉香,火红的炉子上放着一口大锅。
苏日辰满意地笑了,看来锅里是肉。
门帘一挑,一个娘子从内室出来,见到他们吓了一跳。
“二娘莫惊,这是借宿的贵人。两位贵人快坐快坐,二娘饭好了没?”胡子郎君是个爽快人,让着苏日辰和景熏一同坐上铺地的破席。
“两位远道而来,看身上这雪这么厚,走了许久吧?大郎,将阿耶的酒拿来让两位贵人暖和暖和!”胡子郎君朝自家儿子吼道。那半大小子傻笑着跑到墙角处,抱出个硕大的酒坛来。
苏日辰的脸果断绿了,又喝酒?
在颛国,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设着酒宴,邻居们相互拜年的时候,都可以一路吃将过去,这叫“传座”。小门小户也不例外,就算家里再穷,在过年的这几天也要管饭到饱。这也就是为何胡子郎君如此热情的原因。
过年嘛,一起乐呵乐呵!
“大郎,愣着干嘛,快拿几个碗来——哎,还是我自己来吧!”胡子郎君热情好客,兀自去角落的灶台旁拿来三个碗,一字摆开,用木勺酌酒,“来来,两位远来的郎君莫客气,尝尝——这是我家娘子自己酿的酒,外面买不到,尝尝?”
三个碗中,有个碗还缺了个口子,看起来倒还干净。景泰略一蹙眉,端起那个缺口的碗,豪迈地一仰而尽。
苏日辰叹为观止,胡子郎君拊掌大赞。
“小郎君尝尝吧!”胡子郎君亲自端起另一碗酒递给苏日辰。她有些犹豫,正在措辞中,但见景泰已然接过,对胡子郎君说道:“家弟酒量浅,郎君莫怪,在下替他喝。”说完,又一饮而尽。
苏日辰愕然。
胡子郎君也不介意,径自和景泰你一碗来我一碗,喝的不亦乐乎。
苏日辰浑身暖了,却越来越觉得胃里发空。那些干粮冻硬后跟石头一样,崩的她牙都快掉了。
但见那娘子走向肉锅,苏日辰眼巴巴凑过去。偌大的锅里,烹煮着小半锅的肉,间或有蘑菇冬瓜之类的。焦褐色的肉汁咕嘟嘟冒泡,苏日辰舔了舔嘴唇。一双渴求的杏眸死死定在拿勺搅锅的娘子手上。
那娘子许是看出了她的渴望,掩口一笑,朴素之中竟有些许风情。那娘子拿过一个空碗,盛好满满一碗肉,递给苏日辰:“这是二郎年前从林中猎到的一头野猪,一半腌制,一半用来煮肉。小郎君若不嫌弃,尝尝妾身的手艺。——小心烫!”
苏日辰欢欢喜喜接过,从灶台上捡起一双筷子,在身上随意一擦,就要下口吞肉。可她动作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惹得对面那娘子也诧异着。但见苏日辰转过身,将那碗肉放在端正跪坐的景泰面前:“吃些东西再喝酒吧!”
正聊着打猎趣事的胡子郎君和景泰都愣了。
胡子郎君眯着眼大笑:“看我都忘了两位贵人还未吃东西呢,二娘快快盛肉来,我要与景郎君一面吃肉一面喝酒,哈哈哈!”
那娘子立刻盛了两碗肉,分别送给胡子郎君和苏日辰,又盛了几碗,给阿娘和自家儿子。她那儿子狼吞虎咽吃的飞快。她一面细语让他慢点,一面将碗中的肉拨给儿子。间或帮那老阿婆擦擦嘴角。
对面吃肉的苏日辰停下咀嚼,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祖孙三代。她想起了漠烟。这个时候若是漠烟在身边,一定是热热闹闹的抢肉吃。苏日辰瞥瞥旁侧喝酒喝得脸发红的景泰,叼住半根筷子思索。这个人,有时候真的不像是出身皇室的尊贵王爷。
景泰吃的很慢,大多时候他都在喝酒。
他似乎已经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酒。究竟为何要喝这陌生人的酒呢?或许是他们看起来太过淳朴,又或许他是真的想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终于拿到了春暖之花,此事值得庆祝。他看看旁侧埋头苦吃的苏日辰,将碗中的肉拨了几块给她,然后继续和胡子郎君拼酒。
苏日辰被碗里多出的几块肉吓住。她眼中似乎涌动着什么。
苏日辰记得景泰的许多事。
他为了救一个昆仑奴,击杀了秦家五娘的心爱猞猁狲。他在平里坊宴请好友,自己身畔却没有佳人相伴。他在羊肉肆铺里热心地邀请她们同桌,席间十分照顾于她。他在她毒发之际,陪在身侧,还细心地照料她。他记得吩咐婢女为她准备换洗的女装,他帮她执笔写信,在酒醉之时陪着她,细心地提醒她注意体寒,在爬山前还将自己的貂皮外袍给她穿,如今——还给她肉吃。
这个人,这个尊贵的王爷,似乎从来都很细心,很温柔,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
可——
苏日辰慢慢用牙齿啮咬着嘴里的半块肉。他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不符合他的身份。他看起和谁都容易接近,却又似乎谁也无法接近于他。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郎君慢慢吃,那口锅里还煮着粟米,待会饿了可以吃。”那个温柔的娘子笑眯眯地走过来,“妾身去烧些热水,郎君们一会儿好好洗漱下再睡会舒服些。”说完,她先去安顿老阿婆和自己儿子去内室,又忙忙奔着去外院打水,苏日辰便跑前跑后地帮她。
男人们还在喝酒。
烧上水,那娘子捶着后腰,笑眯眯地看着苏日辰:“小郎君怎么小小年纪就跟着阿兄出来走商呢?——看小郎君这身穿着,不像是我们这些农家人,郎君家在哪里?”许是看苏日辰长得讨喜,她一改最初的胆怯,看苏日辰的目光完全成了看待小孩子。
这娘子问起的走商一事,乃是景泰编造的谎话,只说是去他处收账路经此地。
苏日辰憨憨而笑:“觉得家里无聊,就跟着阿兄出来长长见识。我家在终南山。”
那娘子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到是哪里,兀自红了脸:“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想来是个好地方,才能养出郎君这般的好容貌。我家夫君说过外面不太平,小郎君们赶路莫贪快,在人多的地方投宿比较好。”她的目光忽然移向封好的窗子,喃喃道:“成亲后,我就很少见到外乡人了。”
“为什么?成亲后就不能见人了吗?”苏日辰困惑。
“那倒不是。”那娘子许是觉得苏日辰可爱,掩口笑道,“一来是村子离官道远,很少商旅会路过。二来一旦成了亲啊,这家里内内外外,都需要人来操持。孝敬公婆,伺候夫君,教养儿子,洗衣做饭缝衣服纳鞋底,挑水劈柴养猪喂鸡,都需要人啊。这时间久了,似乎就不觉得外面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听娘子说话,似乎读过书?”苏日辰咬着筷子。
那娘子微微一笑:“我家阿耶原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所以妾身儿时略读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