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皇城安上门,果如当日那遛鸟老丈所说,左右监门卫一百二十人,门候卫二百四十人,分掌门禁。朝参、奏事、待诏官及繖扇仪仗出入者,皆凭鱼符进入。
“鱼符!”一声高喝,声如洪钟,一面色黝黑,身着校尉服的监门排众而出。他明明认出这是亲王或一品的车舆,说话却毫不留情面,“出示通关鱼符!”
半晌,车舆上沉沉垂翳的幨帷毫无所动。
监门校尉拧眉,冷瞪驾车的黑皮精瘦护卫,后者却似老僧入定般淡定沉默。风大,从安上门中刮出的风裹挟着森然寒气,让人无端发冷。静默里,苏日辰透过白纱看到监门校尉的手,缓缓移向腰间的狮头跨刀,她诧异地看向景泰。
景泰似乎在思索什么,半晌他从白缎幨帷里伸出的手,让监门校尉滞了动作。
景泰手上托着一个纯金打造的鱼符,约有手掌一半长,鱼符内侧有刻文,注明了景泰的身份地位。
那监门校尉看过鱼符,脸上并无多少恭谨之色,只是一挥手,示意放行。
车声辘辘,苏日辰从白纱里去看这个国家最富丽华贵的所在。高大恢弘的梁柱撑起一座座精美的宫殿。来往的宫女和内侍皆躬身垂目,显示出极好的训诫。大块打磨好的青石光可鉴人。苏日辰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皇宫,耳边似乎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我儿,这边是皇宫。”
“什么?”苏日辰不自觉地喊道。
景泰偏头看她,只见苏日辰双目茫然地盯着外面,脸上露出一种深重的哀痛之色。
苏日辰青筋微露的手攥紧白纱。这里她曾经来过,在记忆被毁灭之前,她曾经来过。她的阿娘曾告诉她这是颛国权势的中心。女子温柔的声音渐渐冰冷,记忆里她如是说道:“世人多爱繁华,却忘了要堆砌这偌大盛世付出的不只是累累白骨,还有那稀薄如水易随风而逝的温情。这温情里所谓的父母手足,挚爱弱子之情,都挡不得功名利禄和富贵荣华的诱惑。”
“阿娘——”苏日辰压抑的痛和苦几乎要倾泻而出,牙关上下作响。
“十郎——十郎——”景泰结舌。继上次司空羽家中之后,景泰再次看到苏日辰眉心凭空出现一丝弯曲红线,然后鬼划符般依次横生出七八根红线,如不断蠕动的蛇,首尾相连形成花蕊花瓣。一朵欲开未开的牡丹就这般又在她俊俏的额上生成。只是她眼中流露的却是看不清楚的情感。
“十郎!”景泰急促喊道。这是皇宫内廷,任何差池都可能让他陷入深渊。
苏日辰委顿倒下,恰好被景泰接在怀中。苏日辰浑身发抖,额上全是冷汗,脸色发青,与上次毒发情形一模一样。她意识尚存,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拽住景泰的衣袖,口中喊着:“莫走,莫走——阿娘——”
景泰四下看去,除了随行而来的几个护卫,哪里还有旁人?
景泰一把掀开车帘,吼道:“改道,先去无双殿。”
车外诸人面面相觑,景泰的要求不合规矩。论理,诸亲王入宫,先要拜见圣上,才能入**。车舆停下,无人敢应答。
景泰怒道:“没听到我的话吗?——改道!”
在外仆从纷纷跪下,为首一人正是王府以规讽道义的从五品下的刘侍郎。他已年迈,颤巍巍地叩首道:“论制,诸王先面见圣上,方可由内侍通禀后妃。”
景泰牙关紧咬。
这便是帝子之尊,诸多的规矩礼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纵然天子之尊,面对诸多功臣文武官员,亦有无奈之举。他霍然掀开车帘,横抱苏日辰下车。那刘侍郎一急,竟由跪变成扑,死死抱住景泰的脚:“殿下万万不可——此事可大可小,这宫中眼线密布,还望殿下顾念大局,莫要让史贵妃再操心——”
景泰正欲一脚踢开白发苍苍的刘侍郎,怀里的苏日辰却动了。她睁开一双清醒之眸。抬手拉住景泰的衣襟,额上仍是汗珠,神色却多了几分坚毅:“属下——属下在此等殿下!”
景泰放眼望去,已有诸多宫女内监朝此处看来。此事若再不了结,说不定明日早朝就会被御史弹劾,论他个大不敬之罪。念及此处,景泰坚定的神色变缓。他眼神示意那黑脸的车夫前来,将苏日辰放入他怀中。掏出怀中鱼符,景泰道:“且将她送入无双殿。——要毫发无损!”
这宫里处处是机关,步步惊险,他不敢想这一离开,再见苏日辰她可否完好?
那刘侍郎眼巴巴瞅着景泰登上车舆,才吩咐随车而去。
苏日辰望着黑脸车夫,咬着牙问道:“无——无双殿是——是何处?”
黑脸车夫冷着脸,一掌击在苏日辰的后颈。苏日辰陷入沉沉梦境。虽有亲王鱼符,黑脸车夫的品级完全不过他在宫中行走。他只能抱着苏日辰留在原地,等待景泰的归来,或者说等着别人的前来。
不过片刻,两个青衣内监沿着小道拐出,他们与黑脸车夫对视后,接过他怀中的苏日辰,将她扔上一架辇,朝东侧而去。东侧正是大明宫方向。颛国内廷以大明宫为首,而大明宫又以太液池为中心。池中建蓬莱山,池周布置曲廊,边侧殿宇厅堂、楼台亭阁罗布,寝殿在池南。
本以为此事天衣无缝,谁料半路上两个青衣内监却碰上一个人。
那人一身女官装扮,立在那里,自给人一股凌然不可侵犯之势。她抄着手,脸上看不出笑意,语气却阴晴莫辨:“我倒不知,这宫里何时不守规矩了。——此人乃是寿王的王府职官,你们却要带他去往何处?”
那女官正是是正五品的尚宫葳蕤。
颛国尚宫局设尚宫二人,正五品,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监受牒行移于外,下辖司言、司簿、司正、司闱四司。在**之中,这正五品的女官已是最高品级,那青衣内侍不敢顶撞,放下辇,跪听吩咐。
“既然是寿王职官有恙,当送往太医署诊治。愣着作甚,与我同去!”葳蕤领首,那两个小内侍不敢不从,乖乖抬辇而行。一场有可能酿成的巨大风波,便在葳蕤的三言两语中被淡化。
将苏日辰送往太医署,不仅可以防止有心人的窥探,更能为景泰赢得美名。说不定明日上朝,亦会有御史赞赏寿王体恤下属,因下属突发疾病,而慌忙将其送往太医署诊疗的名声。
但这一切都跟苏日辰无关,她仍沉浸在黑暗之中,丝毫不知死神方才已与她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