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河边待了约莫一个时辰,苏日辰已然从睡梦中醒来,正自昏昏沉沉,但见两个老翁拎着四五条鲤鱼走过来,笑吟吟递来两条鱼,道:“尊贵的客人可要好好尝尝谷中的鱼,肥美细嫩,十分清口。”
景泰来不及阻止苏日辰,就见她已然接过,作揖道:“多谢老丈——”
那两个头戴斗笠的老翁慢悠悠地走了。
景泰问道:“你会做鱼?”
苏日辰摇头,红润的脸蛋上一双红唇抿得紧紧的。她兀自笑了半晌,忽然道:“元日之时,六郎曾做过炒肉,如今想来做鱼也不在话下。这鱼——”她拎高那被绳子拴好的鱼,左手在湿凉的鱼身上摸了摸,道,“这鱼看着就如此诱人,若经由六郎之手,说不定更让人垂涎欲滴。”
说完,她兀自拍手乐起来,直拍得那鱼啪啪响。
之前雪莲说自有人来照顾他们,原来竟然是小痣。小痣拎着两坛自家酿的桃花酒,一蹦三跳地奔来,远远就喊道:“姐姐——姐姐,我带了酒来!”
景泰神色似笑非笑,只见苏日辰欢喜地迎上去,晃着手中的鱼:“小痣小痣,晚上吃鱼噢!六郎亲自动手!”
小痣愣住,小心地瞅了一眼景泰。不是吧,这么矜贵英俊的郎君,居然会做鱼?
小痣领着两人来到梨林东侧,但见一排排房屋已燃起了炊烟。这里依山傍水古朴如画,街道、桥梁、住宅,水流浑然为一体,处处透出大自然的美丽风韵。街道全用五彩石铺砌,平摊洁净,晴不扬尘,雨不积水。
“这里——”小痣指着其中一处院子道,“这里曾是先谷主和谷主夫人所住的院落。雪莲姐姐说昨夜许多人偷偷给你们送荷包,打扰了谷主的休息,所以谷主才会吩咐今日将两位移居这里。”
小痣的快言快语显然解了景泰的疑惑。
待进了大门,方发现院中干净简朴,几棵大树不够参天,显得不是那么压抑。桃花落了一地,东边还有一口水井。
小痣奔过去,指着水井道:“这里平常是不开门的。都说历代谷主与夫人相亲相爱,皆是因为饮用了这井中之水,我一直想来取一些给我阿耶阿娘,今日终于如愿了!”
“这里你们不能进吗?”苏日辰疑惑,顺便打了个酒嗝。
小痣笑笑:“这是谷中人对谷主的尊敬,自然谁都可以进,可我们都不会随意进入的。——我阿耶一直惦记着这井水呢!他说想让我阿娘更幸福,嘿嘿!”从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无论是眼角还是眉梢都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快乐。
“这里有人打扫的,可是先谷主和谷主一去五年,至今还没有回来——”小痣抬头看了看天,露出几许怀念的表情,“谷里都说先谷主夫人十分美丽,可我那时还小,没有见过。真想见见啊——”
景泰垂首笑了笑,他却是见过雪静藏母亲的风采,当真是容冠当代。
苏日辰扒着井口看了看,笑道:“仅凭你们谷主的长相就知道他的阿娘是个美人。——咦,你们不是不能出谷的吗?为何他们却离开了谷中呢?”
小痣想了想,道:“不知道——我先打些水——”说着,她拉过旁边的一个小水桶,绑在轱辘的绳下垂下去。
待轱辘吱吱扭扭被摇上来时,苏日辰也好奇地凑过去,但见井水清冽,还冒着丝丝寒气。苏日辰心中念叨,归不得雪静藏日日带着一张冰块脸,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天天饮用这冰气缭绕之水,能不成冰块吗?
小痣从怀里的一个竹筒拿出来,狡黠地说道:“我可是有备而来噢——”等她打完了水,忽然蹙眉道,“不过雪莲姐姐只说让我将你们带到这里,却没说饭食如何办?——我去问问是否有为谷主准备晚膳的姐姐们,也做你们的饭食!”
苏日辰摆摆手,笑嘻嘻道:“不用问了,若是打好了水,你就回家吧,这里东西齐全,我们来操办即可!”
小痣的脸色立马转阴为晴,将竹筒塞好,说了告辞便美滋滋奔走了。
景泰瞅了一眼苏日辰,道:“莫非十郎也会造饭?”
苏日辰拎起地上小痣带来的两坛酒,不假思索道:“山上清苦,宇罗门人苦活累活都由最小的徒弟干。所以做饭洗衣大都是我和漠烟两人一起。——六郎若不嫌弃,我且看看能否做些入口的饭食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景泰四下看看,这里若是久不住人,应是什么菜蔬米果都没有,如何造饭?他低头看看手中的鱼,莫不是连盐巴都没有,就让他下厨做鱼吧?
好在雪静藏还有些许良心,隔壁墙上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来,喊道:“谷主吩咐,两位贵客若是愿意可在我家中用饭,若是不愿意,亦可用我家的灶房做饭。”
苏日辰不认得那个脑袋,景泰却认得那是神医谷中排行第九的酒长老。
为何叫酒长老呢,不仅因为他排行为九,更因为他嗜酒如命。这不,那一双略微浑浊的老眼已经盯上了苏日辰手中的桃花酒,鼻子在空中嗅着,还说着:“好香好香——那位小娘——小郎君,还是过来用膳吧,我这里什么都齐全,就是缺了一坛子酒啊——”
苏日辰眯着眼朝手中的酒坛子看了看,对上墙头的酒长老,两人相对呵呵一笑,苏日辰拎着酒就要去隔壁。
景泰只得拎着鱼跟了上去,一推开门就见院中鸡飞狗跳,一个红色的身影不停地追着一只鸡,她背后还跟着一只汪汪叫的大黄狗。
嗅到生人的味道,那狗兴奋万分,吼叫着要扑上来,被那个红色的身影一脚踢得后翻了三个跟斗,畏缩在一旁,只敢在嗓子里低咽。
苏日辰定睛去看,方发现那红色身影是个做妇人妆的小娘子,生的如花似玉,大咧咧地朝他们招手:“贵客莫怕,这是我家阿黄。——阿翁,快从墙上下来,危险!”说着,那红裙小娘子就要去扶站在墙角水缸上的酒长老。
那长老看似颤巍巍,却身手矫健地纵身跳下水缸,一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伸手接过苏日辰手中的酒坛,深深一嗅,赞道:“香——真香——”说完也不理会众人,抱着酒坛就朝屋中走去。
那红衣小娘子万福后,指着西侧的灶房道:“郎君们若不嫌弃,今晚的饭菜就由妾身来置办吧?”
景泰瞅瞅手中之鱼,本想答应,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瞥了一眼苏日辰,道:“多谢娘子美意,不敢叨扰娘子,这鱼还是我自己来吧!”
那红衣小娘子闻此略吃一惊,倒是喜上三分:“那有劳郎君了!”说罢她仍旧去继续她的捉鸡大业。
苏日辰随着景泰来到灶房,但见锅碗瓢盆十分齐全。
景泰利落地卷起袖子,端过一个木盆倒入水,然后将鱼开膛破肚,洗净后,麻利地在鱼身上打了花刀,然后用盐巴腌起来。
苏日辰趁此时机,也将葱姜蒜剥好。
景泰拿过,葱一部分切细丝装饰,一部分切粗丝。蒜,姜红辣椒切片。
然后在腌鱼的时间里,苏日辰卷着袖子炒了一个青菜和一个煎蛋。
待一盏茶后,鱼腌得差不多了,景泰开始动手。
锅是那种大口锅,景泰将碗中的猪油倒入,烧热后,将鱼倒入,兹拉作响的声音听得苏日辰十分兴奋。她不仅道:“还记得在唐府吃的鱼脍,让人赞不绝口。如今能吃到六郎亲手所做的红烧鲤鱼,想来真是不枉此生了!”
景泰一面煎鱼,一面笑笑。
灶房外,红衣娘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夹杂那只鸡斗志昂扬的咕咕声。苏日辰依着门槛,忽然若有所思道:“也不知唐媛如今过得可好?——她是否将我中毒一事告诉了师伯和唐瑾。漠烟——”
景泰听闻她口中兀自念叨,心中的热度也有些下降。宫中局势未明,朝中风云诡谲,再加上刺杀如芒在背,看着锅中的鱼,景泰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感。他抬眼看看苏日辰,忽然有些安心。这些人中,好在身边还有个她。
苏日辰还在念叨不休,眼角瞥见快要烧焦的鱼,喊道:“糊了糊了——”
景泰这才发觉心思不知飞往了何处,好在不是糊了,不过是略微烧的发黑了一些。他将鱼盛入盘中,放上葱花,忽然听到旁侧的苏日辰好奇地问道:“一直想问问六郎,六郎分明是帝子,却为何会一手好厨艺?”
这话在嵩阳县时,苏日辰想问,却因为当日关系不太熟稔,所以她不曾问。
可如今问来,却令景泰微微一笑。他慢慢放下卷起的袖子,脸上浮出矜贵的神情,说道:“我曾与阿娘在冷宫待过几年,是以这些杂役之事也会一些。阿娘体弱,口味有所偏颇,所以我曾去御膳房里偷了些手艺。”
他说的轻描淡写,苏日辰却听得惊心动魄。
冷宫?
苏日辰那个不靠谱的师父曾说过,这世上向来只问新人笑,那听旧人哭。皇宫寂寞,冷宫苦寒。单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不能遮风避雨之处,亦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她看着面前矜贵如斯的男子,如何也想不到如他这般尊贵,居然曾栖身在无人照看的角落。
但苏日辰所知的冷宫,和景泰亲身经历过的冷宫,可谓是天差地别。一想到冷宫里腐朽斑驳的梁柱,满地奔跑的老鼠虫蠛,还有送来的馊味饭食,景泰慢慢闭上眼,任凭思绪将他淹没。
如果没有那些,也没有如今隐忍至此的他,所以他“心存感激”,等待有一天拿回属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