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戏,戏就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吱吱扭扭一阵响,一辆独轮鬼头车从南撞过来,上面推着一对本地叫做“夹老包”的长条席篓,密密地苫着一层谷秸。一看驾车的,库来叔马上一怔:那不是县大队机枪手鲁青松吗?再看拉套的,却是通信员金三儿。金三儿眼活,见库来叔死盯着呆看,便诡秘地把眼珠儿一逗,脑袋一扎,一直把小车向北拉去了。往后再看,隔五七步,逛逛游游又来了侦察员陆德善,手里轻轻悠拎着一个面袋。他旁边,是战士大韩,胳肢窝下卷着个麻包,这里那里地要找生山药买。——转眼之间,都赶往北头去了。
“是,都是乔装改扮的套数儿……”库来叔心里听见开台锣鼓在响。
“又来了……”卖山药的矮胖青年悄悄嘀咕了一声。可不,从南又来了三四个人,有的提篮,有的背筐,腰里鼓绷绷的,神气里含着一把劲,分明是县大队的战士。库来叔忙转眼瞅那矮胖青年,却见他把细眼那么一挤,眯嘻地一笑。库来叔又一怔:敢情他也看出来了!这还了得!“十万万”猛地打耳边又响起来。
“大叔!”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库来叔一扭身,咦,诸葛新就在面前。棉袍已套在他身上,前襟撩起,斜三角往左腰上一掖,利落熨帖,看去十分可体。肩上搭一个“钱溜儿”,头上扣顶细毡帽头,气派是乡镇中一个广货庄的土掌柜。
“你……真来了!”库来叔像碰见强烈阳光似的,直劲眨巴眼睛。一面身不由己地跨前一步,打算把矮胖青年影住。可是,来不及了,大队长已经向这个圆滚滚的家伙笑着点了点头。
“大叔,兵荒马乱的,你赶的哪一家子集呀?大婶儿知道,又该心疼了。”诸葛新用玩笑口吻,说着劝驾的暗话,声音舒朗,神气松活,看不出担着一丁点的心事。这一点,简直使库来叔有点生气了。
“我不是赶集,是来看戏!”库来叔声气挺粗地说。
“什么戏?”矮胖青年诧异起来了。
“昨儿听说有‘三岔口’,”诸葛新赶紧插上去,“刚才一打听,人们还不知道是不是来了戏班呢。瞧,万事都不能听见风就是雨。”诸葛新说完紧盯着库来叔。
“黄了‘三岔口’倒不要紧,我就腻歪‘捉放曹’。老诸,能把买卖撂给旁人,咱还是就伴儿回家算了?我心里堵得慌……”
诸葛新吸了一口气,转眼向南北一扫,便绕过山药锅,走近五道庙的墙根去。等库来叔刚一凑近,他就单刀直人地悄声说:“大叔,你可别绊我的腿!”
“我只是叫你知道这有一份‘人心’。”库来叔神气坚定地指着自己的心口。这使诸葛新一下子想到了昨天的谈话,仿佛一场争论还没有结束。于是他忙抢过话茬儿说:“得人心者得天下”,是句老词儿,虽然也挺有用,还是不如另一句更准更好,就是以前给你提过的:群众路线。——还记得吗?”
“群众路线?”库来叔的确记得诸葛新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五一”大扫荡中间,我分区主力在万分残酷中向外线转移,有个老班长因担任掩护掉队了。那时部队的行军,既不可能事前公布计划,也没有固定的路线,只能随敌情的变化而变化,一路上尽量隐蔽,力求不留痕迹。这样,在遍地是敌人的围堵“清剿”中,穿插迂回,盘旋曲折地前进,十天中奔走一千多里,远远脱离了原地。当时,谁都以为这个掉队的老班长不可能归队了。但是,三天之后,老班长竟然安全归来,没有一毫损伤。战友们大为惊讶,问他是沿着一条什么路线找到部队的。老班长只回答了四个字:“群众路线”。
故事是动人的,可它与目前有什么相干呢?“群众路线不也要群众的拥护吗?”库来叔直眼向着诸葛新。
“拥护不等于是保护,”诸葛新说,“还需要动员,组织,参加!你应该鼓我的气,助我的劲,帮我翻山过海!不能往保险柜里塞我!”
“可你说过这是戏……”
“戏和戏不同,有‘二虎’的戏,有诸葛亮的戏,也有八路军共产党的戏,看新戏得用新眼光!”
“唔……”库来叔沉吟起来了。
“山药!新揭锅的I,,这突然地一声尖叫,几乎把诸葛新吓了一跳。只见南街筒子呼隆隆一阵响,赶集的人往两旁一闪,让出一条胡同来。从“胡同”中间,一支军队气汹汹地开来了:瓦灰军服,三八大盖,排作双行,响堂堂地齐步前进。诸葛新把身子后退一步,靠在五道庙墙上,右手若无其事地探进“钱溜儿”里去了。库来叔满心防的是“宋部队”,这又来了“治安军”,心下更急。偷眼看诸葛新,却见他从容镇定,暗含喜气,直然是一副“正在城头观山景”的神气。
然而,库来叔仍觉不合“格局”,广货庄掌柜哪有贴墙一靠的道理?这不“失身份”
吗?也算戏迷性子引起的飞智,他忙将头上的新毛巾抓下来,几块热山药一托,捧到大队长面前:“东家,趁热儿先垫补一点儿。”
诸葛新不禁噗地笑了。这点机警尽管多余,却令人感动。只好拿出掌柜的姿态,捏起一根山药慢慢填进嘴里,一面觉得这配合做戏的好笑。
“治安军”是急着去大清河北“扫荡”的,他们并不停留,汹汹然穿过大街,踏上浮桥,过河去了。从五道庙看得清楚,据点门口,有几个人不断端茶递烟,打躬让坐,恭敬地招待着过路“战友”。其中尖嘴猴腮、胁肩谄笑的一个,连库来叔都看出了是宋保亭。
不一会,一个营的“治安军”呼隆隆过完了。集上的人刚要松口气,呼啦一下,又往两旁一闪,矮胖青年低低向诸葛新说;“又是一股……”
果然,又一股“治安军”打南开来,仍是瓦灰军装,三八大盖,排成双行,迈着整齐的大步,堂堂地走来。而人数只有十二名,让行家看,显然是尾随前一营的后卫班。
正在大家愣着神等这个班过去的工夫,库来叔失神地啊了一声,指着“治安军”排头说:“怎么,他……”
诸葛新忙把他的胳膊往下一压,眼珠儿一晃,说:“他是治安军,别乱指手画脚。”说完,把棉袍后襟一撩,卷在手里,傍着那班“治安军”,直向据点大门奔去了。
库来叔心里扑通一声,猛觉浑身发紧,看来马上就会有子弹横空飞过。起初,他掩进五道庙去。可是,好奇心又引逗他不甘隐藏,就借了墙角挡着身子,探头向北观望。
十二名“治安军”在诸葛新眼神引领下,旋风一般卷到了据点大门。宋保亭刚刚弯下腰去道声“辛苦”,排头便劈头吼一声道:“我们的人都过去没有?”
“过去了。诸位请……”宋保亭赔笑说。
“里头有打尖的吧!”排头指着据点院里,果决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打尖的倒没有,不过……”宋保亭话还没落地,十二名“治安军”已擦着门岗的肩膀撞进了大门。这种过分的凶横,使宋保亭也黯然发愣。神还未定,不期又走近三个人来,打头的穿件棉袍,扛个“钱溜儿”,活像平地冒出来的财神。
“干什么的?”两个门岗挺起刺刀,迎面挡住。
“找宋队长!”“财神”说。
“找我什么事?”宋保亭立刻意气洋洋地凶上来了。
诸葛新抬起左手,把毡帽往上一推,一字一板地说:“我要领那十万万块钱!”
“啊!”宋保亭只短短叫了一声,既没有人命令,也没有枪对着他,便一下子举起了双手。他看清了当面站着的是谁。
手疾眼快的陆德善和大韩,早已亮出短枪,解决了门岗和其余的人。
啪!啪啪!院子里突然响了枪。诸葛新抬头急望中心大岗楼,就见一条绑在枪口上的毛巾,正从最高一层的枪眼里伸出来,冲着大门晃动。宋保亭也看到了这条毛巾,他的脑袋像个撒了气的皮球那样,一下子耷拉下来。
“去!叫那些放枪的混蛋投降!”陆德善用枪戳着宋保亭的脊背说。
“是。”宋保亭顺从地向院里走去,他浑身的贱骨还要支持他最后一次的“勇敢”行动,硬是冒着子弹去喊他的部下缴枪。
当枪声响起的时候,站在据点对过茶棚底下的鲁青松,从“夹老包”里扯出机枪,架在了浮桥桥头。通信员金三儿从另一“夹老包”里抽出斧子,将牵着浮桥木船的缆绳,一斧一根,尽行砍断。木船失去维系,顺水一冲,便在河面上剪子股似的一蜷,折为两段。那些提篮背筐的战士,早已占领堤坡,控制了渡口。在那一营“治安军”见事不妙急想回援的时候,大清河已然翻脸无情,不认得他们了。
总共二十分钟光景,据点里的库存弹药都已搬取出来。院中心大岗楼也就冒起黑烟,浓浓地像一条冲天发辫,使三十里以外的人都能看见。
在部队押着俘虏走过五道庙的时候,一只手猛然把诸葛新揪住了,原来库来叔还在这里。他手舞足蹈,眉开眼笑,一边随着大队长往前走,一边说:“老诸,我编了四句戏词儿,你听听:
八路的胆子大如天,
踢翻虎穴下龙潭。
没人理睬十万万,
老诸的脑袋真值钱!”
诸葛新眯细了眼睛,略一思索,说:“我也有四句,你也听听:
群众力量大如山,
群众路线胜过天。
军民合作黄金贵,
赛过敌寇万万钱!”
库来叔听了,思摸了’一阵,说:“对,是这么个理儿。这出戏使我又长了见识!”
1977年10月于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