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娘对我好,好得连亲娘都生出几分忌妒来。
忌妒归忌妒,干娘依然对我好!
亲娘忌妒了也没几年,一撒手去了另一个地方,是我披麻戴孝送的她,也算不白来人世一遭。亲娘就我一根独苗,六岁的模样——当时。
没娘的孩子在黑王寨,是很打眼的。
大凡你看见一个孩子放了学,一个人在路上像怕踩死了蚂蚁似的慢吞吞挪步,要么抬头看呼啸而过的麻雀觅食,要么低头看水里嬉戏的鱼儿翻花,那人一定是个没娘的孩子。
没娘的孩子,没人管,家,就成了夜幕落下来后一个栖息的窝。有娘的孩子不这样,得急急惶惶往家赶,要打猪草,要捡柴禾,还要带弟妹,更要防手脚慢了挨娘的巴掌。
我倒是很想挨一回娘的巴掌,那种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的巴掌,顶多在屁股上拂了一下。那时候的娘,打孩子很少用柳条抽的,不是舍不得打,是舍不得打烂了衣裳。我们那遭孩子穿的衣服,都无一例外是由大改小,屁股上还有两个圆补丁的那种,像现在人们玩的麻将中的二饼,要用柳条一抽,什么后果,你想想!
没了娘,先破烂下去的是我们的家,跟着是我和爹的衣裳。总有捣蛋的伙伴用竹棍沾了泥往我屁股上点。那时候,我还不晓得卖屁股是件很丑的事,只觉得露点屁股很好玩,凉爽。
干娘是在路上碰见的我。娘死后,她很少去我家了,怕遭人口舌,更怕她男人打她。说碰见,其实更像是等,干娘把那片草地都踩平了一大方。
我像只小雀儿投进干娘的怀里,喊了声,干娘!眼圈就红了。
干娘一手揽住我的头,一手在裤兜里挖,挖出一块泥巴糖来,暗红色,像她的脸。我一口咽了下去,甜就一丝丝在齿缝里蔓延。我把嘴吧嗒得一声赶一声响,饿牢里放出来的模样。
瞧我娃瘦的,豺狼见了哭三场呢!干娘眼圈红红的,拿手在我屁股上摸摩,一摸摸到一手泥。干娘的眼泪滴下来,你爹也真是的,这样的裤子还能上身?
我说,爹的屁股也烂了,用胶布粘的呢!爹的手弹墨线行,拿针线不行。爹是木匠,给干娘打过婚床。
干娘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才落山。干娘就说,这样吧,你紧着跑几步,回去把你和爹的破衣服都撸来,我回去拿针线,在路边柳林里等我,我麻溜连几针,赶得回去烧晚饭火的!
一听这话,我撒开脚丫子就跑。爹不在家,我撸了一大抱衣服,走一步,掉一件,捡捡停停地跑到柳林,太阳就剩半竿子高了。
干娘手巧,像蝴蝶穿花,上一针下一针把我看得眼里发乱。连完了地上的衣服,日头咚一声就落山了,干娘说,把你裤子扒下来我也连几针!
我很害臊,不脱。干娘拗不过,说,那你别动,我就在你身上补,小心针扎了你屁股!
我一动也不动站在那儿,干娘就着暮色蹲在我屁股后面好不容易连完了,正用牙去咬线头呢。
我憋了半天心里闷,憋出一个屁来,扑一声响了。干娘一巴掌落下来,你这娃,放屁也不打招呼!
我很得意,问干娘,屁臭吗?
干娘说,我娃的屁,是香屁,不臭!
我不信,说香屁啊我闻闻看!就要脱裤子来闻。
干娘不许脱,说蚊子出来了,一咬一个包的,又痒又痛,落哪门子好!我还要脱,都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我得闻闻真的臭不!
干娘火了,顺手折下一根柳条,再淘气我打你!
我不信干娘真会打我,就去解裤子,暮色已降下来,脱裤子也不用害臊了,正得意呢,干娘的柳条就在那一刻抽下来了!
我一伸脖子,号了起来,不是疼的,是委屈。打认干娘起,干娘还没弹过我一指甲。爹收工路过柳林,听见我的哭声,寻了进来。我趁机脱下裤子,边跑边喊,闻响屁啰,闻香屁啰!
干娘冲爹一咬牙,这娃子,性子太野了,树要从小育,别长大了像你!
像爹咋啦?我不明白,把干娘那话抛得远远的。
等我明白时,干娘已经死了。干娘当天回去又遭了男人的打。
打的原因很简单,说干娘摸黑跑去会野汉子。干娘是上吊死的,那舌头,还伸出老长。干娘生前不爱嚼舌头,但不是没有舌头,干娘死后想说什么呢?
第二天,我爹要死要活地带我去了干娘家,披麻戴孝的——还是我!干娘膝下没一男半女。
黑王寨有说法,收养个干儿子压子,会引出一个儿子的,我却把干娘给引走了。干爹不待见我们,只差要拿刀子,可死人大过天,他才没敢动手。从墓地回来,路过那片柳林,我把干娘打我的柳条捡回家,想起干娘了,就在屁股上使劲抽一下!
爹先是不给人打婚床了,跟着连木活也不做了,再后来,爹把木匠家业全毁了。毁之前爹雕了一个木头人像,粗一看,像干娘,细一看,也还是像干娘。
不过爹雕的干娘手里没拿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