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我尿床,朝露先生说,尿床好啊,尿床的孩子有出息!
朝露先生是我的语文老师,教小学教了一辈子。
那时候启蒙迟,我八岁上学,学写作文时十岁了,三年级。据说,朝露先生是整个村小学作文教得最好的老师,在公社是不是最好呢?不知道,那时没那么些名堂的作文竞赛。
说他教得好是因为从他手里读完五年书的学生,下学了写封信编副对联啥的从来不求人。我没念书前,有个表哥在部队,每次回封信吧,都得请隔壁的四叔帮忙,四叔还不情不愿的,说费了脑筋,人的脑筋可是用一回少一回的,得补脑!
娘知道四叔好点嘴头食,就用荷包蛋给他补脑。一碗漂五个,五个鸡蛋,什么概念?相当于半年的学费,在当时很令人心疼的!
我很气愤,当然不是为几个鸡蛋,是为四叔的那一份傲慢,要三请三邀方肯进门,还一肚子牢骚,说耽误了他困觉。
这话在今天回想起来并不矫情,那时的农民个个是起早贪黑地出工,累得筋疲力尽的,哪像现在的农民,有的是时间自己支配!
要是写对联,还得我在一边伺候,或牵纸,或递茶,很奴仆的样子,这令我不舒服!我当时就想,我得学会写作文,将来让四叔的儿子给我牵纸,递茶,也奴仆一回。四叔儿子笨,每次都被我想方设法哄了他的零嘴吃。四婶的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她炒完菜从来不刷锅,烧的开水中还有糊末和油星,我吃不下去的!
为此,娘还骂我嗝食呢。
果然就盼着朝露先生教我们作文了。那年仲夏,我抓耳挠腮写下了第一篇作文,其实是日记,名叫《赶鸡》。
赶鸡对乡下的孩子不陌生,禾场上晒的粮食多由老人孩子看管,可以挣工分的。
我是第一个交的作文,且写得不短,有三百字呢。满以为朝露先生会好好表扬一番的,第二天评语下来,我却傻了眼!
评语上有这么一句话:可怜你小小年纪竟然不知道夏天应该晒麦,秋天才会晒稻,稻这会儿还在田里没含苞呢……
我才想起来,因为疏于观察,把麦场写成稻场了。自此,我养成了观察的好习惯!
自觉不自觉的,我开始每周一篇作文,请朝露先生指点。朝露先生是民办教师,假期和社员一起下地,人便晒得黑黑的,调皮的学生背里都叫他“蒋黑子”!这话有讲究,朝露先生姓蒋,加之常为调皮的学生黑了脸生气。五年级,上革命烈士的断头诗时,朝露先生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痛斥说,蒋家王朝,一群黑帮分子。台下学生便哄然大笑。先生不知道我们这会正想起他的外号,算是不谋而合吧!
十二岁的我喜欢卖弄自己的小聪明,就将这节课发生的趣事写成了作文,上交了。
满以为朝露先生会生气的,不料,先生却很高兴,单独叫我到办公室,说,好作文,活灵活现,多注意身边的人和事,记住,写熟不写生!
先生的写熟不写生,让我如今依然受益,大凡我的作品,总能从中读出熟悉的生活气息,或者熟悉的人物身影。
快毕业时,全县举行了一场作文竞赛,先生骑着自行车驮我去的,六十多里路啊!临走时,娘再三跟先生叮嘱,不要让我多喝水,这娃尿床呢!我很不好意思,朝露先生就笑,难怪这么聪明呢,左撇子、尿床的人都聪明!那次考完试住招待所一起吃饭,我才发现朝露先生是个左撇子,难怪先生说得那么肯定!
睡觉前,先生还打趣说,要是他也尿床,就能考上公办教师的!
可惜先生不尿床,可惜我不是左撇子,看来,一个人是不该把聪明占全的。
我的文章被《小说选刊》转载时,本准备给先生报喜的,却听到朝露先生下岗的消息。以朝露先生的资历,应该在最后一批民转公之列啊,为什么偏偏没转成呢?
朝露先生没说多的话,一卷铺盖回了乡下,种地,春节写对联卖,日子过得并不丧气,没事还看书,教孙子牙牙学语。
同时下岗的教师中,开始有人上访了,上面发了文件,竞争上岗,也就是说,凭考试成绩,能者上庸者下。
我把朝露先生接到家里,家里有电脑,查资料方便。再者,我也想尽一份力,能有今天的成绩,朝露先生是我最早的支点,我想也给先生做一回支点。放榜那天,先生高中了!高中的先生多喝了两杯,夜里,竟然尿床了,都快六十的人了呢。
先生说,尿床好啊,要早点尿,我也不会多等这几十年呢!看得出,先生真的很高兴,没半点的难为情。
我也高兴,但爱人不高兴,先生这是中风的前兆呢,爱人说。
我心里一凛,这才想起来,爱人曾经做过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