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卯时刚过,天还是朦朦亮,申勇便带着高翔,吴章义,石大富三人出了四海货栈。
今日的他头戴上好羊皮缝制的毡笠,身着圆领袍衫,腰系革带,还是披着那件貂皮大氅,整个人显得英武挺拔,其他三人腰间都挎着一把倭刀,是申勇向货栈管事讨要来的。明末与倭国的商贸往来很频繁,四海货栈就有给天津卫那边的海商代售一些大宗货物。
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石大富身上往日的那种田舍汉气质也几近消失不见。街道上的行人寥寥,四人一前三后,打马往右安门而去。
策在马上,申勇暗暗思量着招募的枝末细节,有弓马底子的青壮必然不会很难找,每一个应募的人管吃管住,这天寒地冻的,能够吃饱穿暖,还能有啥奢求的,只是自己打算让他们刻苦操练,饭食必须要管够,每逢三日还要供给部分肉食,要不体力消耗过大,身体会承受不住,还得给他们请几个婆子煮饭食才是。
他昨日找大兄讨要了货栈在东偏门郊外的一个庄子,据说那庄子只有为数不多的十多户庄户,住处必然宽敞,实在不够临时搭些窝棚便是。
如果招募过多,恐怕引起厂卫的注意,那个陈公公说不得就派了番子盯梢,想到这层,申勇不禁快速往四周瞧了瞧,只有缓缓驶过的马车,商铺多数都还没开门,就是勾栏也是一片沉静。
四人很快便出了右安门,刚过护城河上的吊桥,吴章义就忍不住疑惑地问道:“勇哥,招募那些流民做啥呢?”
申勇一勒手中缰绳,笑道:“做善事,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有多少食不果腹的百姓会饿死。”他沉吟了一下,转首对石大富道:“石兄弟,要劳烦你一件事。”
跟在后面的石大富一拱手慌忙道:“不敢当,申大哥有事尽管吩咐。”
“你回城一趟,去货栈找申四叔,去账房领五百两银子带上,让他派一个管事与你同去交割东偏门外的庄子,到了地方之后,找庄内的妇人煮几锅热粥,要浓稠一点,再瞧瞧有多少空置的房舍,至少得准备二百人住的地方。”
“勇哥放心,大富一定办妥。”这番嘱咐申勇虽然是平常之极的语气说来,但在石大富的心中却引起了巨大的波澜,申勇交给他这样独当一面的重任,是对他的信任,以手足兄弟相待,更是让他内心充满了感激,他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强自忍住了,拱手行了个礼转身打马而去。
对申勇这番处置,高翔欲言又止终究没出声,吴章义更没有异议,他与石大富自从相识,关系就非常融洽,两人对官府都没多少好感,至于上面的朝廷,离他们这种升斗小民太遥远,自然是不会关心的,两人昨晚睡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私底下已经共同发誓要跟着申勇鞍前马后,申勇说干啥他们干啥。
出城之后,吴章义就时不时地将腰间的倭刀抽出刀鞘把玩,策在马上左看右看的,连声道真是宝刀,以后用来杀鞑子想必趁手得很。
申勇笑骂道:“军队的步卒还需重甲长枪,这倭刀只是给你防身用。”高翔身上背着装有笔墨纸砚的包裹,活动了一下身子,也不禁问道:“步卒就算重甲长枪,又如何能对付鞑子的铁骑?”申勇一挥手道:“日后再教你们,现在去找流民的聚集地。”
三人找到郊外的一家商铺,看申勇买了一面铜锣,两人脸色古怪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申勇问过掌柜之后,顺着掌柜的指点,带上二人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岔道往一个叫刘庄的地方而去。
没过多久,三人就策马来到那掌柜所言的一处流民聚集地,只见山坡下的旷地,搭满了大大小小的窝棚,流民多半也是乡邻相聚住在一处,彼此好互相照应。
有一些没有窝棚的人已经冻得脸色发青,穿着单衣低首抱胸使劲地朝地上跺着脚,到处都是生活垃圾,其中夹杂着人的粪便,虽是天寒地冻的,却还是臭气熏天,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申勇自从走入这窝棚区,脸色就没好看过,皱着眉头吩咐着高翔一些招募的细节。
一处窝棚中,一个中年汉子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他对蹲在身旁啃着荞麦饼子的壮实少年吃力道:“二狗子,爹不行了,等爹死了,记得把爹的尸骨带回卫辉老家去。”
说到这他又咳嗽了几声,笑道:“爹都差点忘了,你都不认识回老家的路,那也就不用费这事了,随便挖个坑葬了就是。况且,我们家的田亩被林家占了,还回去做啥呢,你就在京师附近找个大户人家,好生给主家做工,千万不要去落草当响马,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本分人,你答应爹。”
这个叫二狗子的少年身子还是挺壮实,但是看起来像三十岁的大叔,不知是人傻还是没心没肺,爹都快死了还在那傻傻笑着,他停下嘴瓮声瓮气道:“俺都记下了。”
这中年汉子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暗叹道:“这孩子从小就比常人迟钝些,在如今这世道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申勇三人行走在这脏乱的窝棚区,披着大氅,腰挎倭刀真真是鹤立鸡群,引起了很多还有力气看热闹的青壮围观,他们憨厚的脸上是不对称的瘦削,眼神麻木中透着一丝热切。
这里往日也来过一些贵人招人手去庄子中做事,一旦被招为庄丁,温饱就有保证了。但毕竟名额有限,而这里差不多有两三万人,大多数的人只能在郊外打点零零碎碎的短工,一日没找到活计就要忍饥挨饿,碰到某些黑心的雇主,还经常不给工钱。
最能忍受苦难的百姓,失去土地流浪的百姓,他们不奢求尊严,可是一旦连最起码的温饱都无法保证,秩序离崩溃就不远了。
走过一个又一个脏乱的窝棚,申勇的神情逐渐凝重起来,他看了看尾随的人群,出声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在一块较干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高翔摆下一条长凳,铺好纸笔,开始碾墨。
他学习太刻苦了,以至于申勇有时候都看不下去,劝他不用着急,高翔却不以为意,依然刻苦,到今天识字数已经近千,初步摆脱了抓眼瞎的文盲范畴。虽不能吟诗作对,但一些简单的文书处理已经做了,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就是再苛刻的老学究见了他,恐怕也会不吝赞赏的。
申勇朝吴章义使了个眼色。吴章义提起铜锣猛敲了一记,照着申勇教给他的台词,扯着嗓门高声道:“各位乡亲父老听好嘞,今天我家东主来招募庄丁,年岁在十八与三十之间的都可以应募,体格要强壮,能吃苦耐劳,会骑马,”
他喘了口气手指高翔接着道:“还有一条,有家小的不要,符合要求的到我身旁的这位,呃,先生这里报名。”
围观的人群一听顿时炸了窝,青壮们纷纷涌了上来,有家小的则摇头叹气,眼中那仅有的一丝热切又黯淡了下去,重新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干脆坐在冰冷的地上,也不回自己栖身的窝棚,任由寒风吹着,默默留着泪。
正在默默想着心事的中年汉子突然听到窝棚外传来的那记铜锣声响,费力打起最后一丝精力凝神听着,继而对身边的二狗子急促道:“娃,快去外面人多的地方瞧瞧,有贵人来招募庄丁。”
二狗子却还是傻笑着蹲着不动,他着急地剧烈咳嗽起来,这二狗子看中年汉子好像生气了,麻利地钻出窝棚。看儿子跑去应募,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他暗自想着,二狗子要是遇见一个好主家,说不定还能找个媳妇。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了卫辉老家的麦田,想起了二狗子他娘刚过门的那天,这个卫辉来的中年汉子干涩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瞳孔中的光渐渐散去,合上了双眼。
闻声而来的流民青壮越来越多,彼此推搡着,现场一片混乱,申勇站在高翔身旁负手而立,他皱了皱眉,给吴章义使了个眼色。吴章义猛地抽出身间的倭刀,对着即将失去理智的人群喝道:“一个一个来,不要拥挤。”拥挤吵闹的人群逐渐平静了下来,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
申勇打量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人群也在看着他,咬了咬牙肃声道:“只要被挑选上的人,到我的庄子,都可以吃饱穿暖,但丑话说在前头,有滥竽充数的,休怪我不客气。”
随即他手指一个都快要被挤到人群后面的汉子道:“你,过来,第一个报名。”那面色黝黑的汉子还在那不敢确信,申勇只能加大嗓门,喝道:“说的就是你,过来。”
已经安静下来的流民青壮让出道一脸羡慕地看着他,这面色黝黑的汉子有点畏手畏脚地走到高翔面前,偷偷瞧了申勇一眼,对着高翔拱了拱手粗声道:“先生,俺叫张佑发,延安府人氏,光棍一条,会骑马,从未做过不法之事。”
说完怯怯地看着高翔,唯恐他不同意,高翔转头看着申勇,申勇细细打量了这张佑发几眼,点了点头。高翔用笔认真记下,对眼前的汉子难得的温声道:“张兄弟,可以了,你到那边去等着,下一个。”
张佑发一听自己通过了粗糙黝黑的脸上一阵狂喜激动,他猛地跪下对着申勇先磕了个头,又对高翔二人磕头,连声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吴章义一把将他扯起,怒道:“别耽搁了后面的人,到一边去等着。”张佑发唯唯诺诺地走到远处等待着他们。
轮到一个瘦弱的少年,他在后面早将张佑发的说辞暗暗记在了心里,或许是因为紧张,都忘记了行礼,他一上来,便急促连声道:“先生,俺叫李青山,开封府人氏,爹娘早死了,会骑马....”高翔又看了申勇一眼,申勇点了点头,高翔用笔认真记下。
“先生,俺叫杨二狗,卫辉来的,呃,不会骑马,但打猎是我的强项,寻常两三个人也不是俺的对手。”说完就站那傻傻笑着,其实他的本名叫杨石,二狗只是他的乳名。
申勇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随即对等他做决定的高翔一挥手,高翔用笔认真记下。
站着傻笑的杨二狗见自己也通过了,他粗壮的身子灵巧地绕开了人群,往自己所住的窝棚快速跑去,让申勇等人都有点莫名其妙。他很快便到了窝棚前,杨二狗看到他爹已经没了声息的身体,突然猛地使劲摇了起来,瓮声瓮气道:“爹,醒醒,俺通过了,爹....”
经过将近二个时辰的精挑细选,就凑够了申勇计划中的人数,还多出了几个人,一共二百零七人,全是清一色的青壮,多数都有马术底子。
申勇也不打算去别的城门挑选了,养活这二百余人对目前的他来说压力实在不小。晌午,在温暖的阳光沐浴下,他们怀着未来老婆孩子热坑头的美好憧憬跟随着申勇离开了窝棚区,没被选上的人则一脸羡慕或嫉妒地看着他们。
送别的人群中不时响起“青山啊,以后富贵了可莫忘了老哥咧”“财哥儿啊,以后庄子里要招人手,记得来说一声呐。”
申勇将他们临时编成了两个队伍,由高翔与吴章义各领一队。吴章义得知申勇以后要任命他为家丁队长,整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看着身后的队伍嘿嘿一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严格操练他们。
申勇策在马上一直在合计这些人的衣食花销问题,脸上却是一脸淡定的神情。他不时扬起马鞭,带着身后两百来个因为即将能吃饱饭而兴高采烈的青壮少年们,先后绕过永定门,左安门。
一路上这支衣衫褴褛,口音混杂的队伍引起很多路人的侧目。他们齐声喊着申勇临时教给他们的号子,排成队列,歪歪扭扭往东偏门外的庄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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