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这边的吵闹早已经惊动了位于堡城中心的守备官厅值守军士,闻讯前来增援的原守备营军士越聚越多,都挤满了整条街。见平日嚣张的赖昌根等人战战兢兢离开,他们都是哈哈大笑。新任守备不仅如此强势,又爱护麾下军士,让他们都看到了未来的希望。所有的守备营将士,不分彼此,兴高采烈地簇拥着申勇往守备官厅而去。
赤城的守备官厅和卫所官署紧紧挨在一起,处于堡城的中心。这里本就是边镇,本地百姓全都是军户,除了外来的商户和民户。此时,一个戴方巾做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与旁边几个卫所官员都在官厅大门等待。大半夜的被吵醒,有些人还在不断揉着惺忪的睡眼,却没人敢抱怨。他们起先还以为发生了兵变,几人都是心下忐忑。据值守军士说,才知道是新任的守备到了,连忙互相知会了一声穿上官袍起来迎接。
现在已经过了二更,除了值守的人继续跟着申勇,其他的守备军士都有自己的营房,申勇命令他们明日在演武场集合,众人拱手听命各自回去睡了。张时杰领着值守的军士走在前头,今日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他微黑粗糙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笑容。
披着甲马不停蹄赶了一天的路,所有人都已经非常疲惫,都是一言不发策在马上,跟在申勇后面静静地前行。远远地看到打着松明火把的大队骑兵,迎接的一干人等慌忙迎上前去,认认真真行了拜见礼。申勇将署职文书与腰牌给他们验过之后,命令石大富与吴章义两人带着守备营将士去官厅旁的演武场露营,严辞叮嘱两人不准擅自进入民房扰民,两人肃声领命去了。然后,他才在迎接人员的陪同下,大步走进官厅。
堡内各官互相谦让了一番分主次落座,之后他们都是正襟危坐,没人出声说话。这也难怪,申勇年轻的有点过分,今年才二十三岁就居一堡守备之职,还兼管当地卫所,带来的二百多披甲家丁更是让他们感觉如芒在背。而且刚一到任便得罪了赖家的人,在座的各人哪个不是三十以上的老油条,摸不清底细,这以后的形势不明,先观望一番再说。
见有点冷场,做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轻咳一声,起身作了一揖对上首的申勇道:“大人,除了分理屯田事务的副千户余国栋和治下屯堡的防守官之外,人已经全部到齐。大人鞍马劳顿,不知想要了解堡内哪个方面的情况,尽可发问,卑职知无不言。”
说话的是堡内的令吏张文秀,他总管堡内外的一切文书事务,手下还管着一干书吏,只不过他们级别太低,还不够资格坐在这里议事。平日就很注意自己形象的张文秀,说完之后又是作了一揖,朝在座众人微微一笑后才坐下。
申勇后世就在省直机关混了几年,下面这些不吭声的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今日之举的用意只是在立威,顺带收服原守备营的军心,那个赖家再怎么势大,他心中早有对策,有强兵在手,强龙压地头蛇也是可以偶尔做上一回的。还有这些老油条,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以后都阳奉阴违,自己什么都不要干了。
他微微一笑,朝京师的方向拱了拱手出声道:“勇奉命镇守赤城,望诸位同僚齐心用事,上报君恩,下安黎庶。”
看他提到当朝天子,苦思冥想的在座各人都是慌不迭起身,心中暗骂不止。令吏张文秀心中则暗道果然没看错,申勇起先严令所部人马不准扰民,现在又有这种谈吐,他转动着心思,该如何讨好这个新任主官。随即心中又是冷冷一笑,在座几人刚才只有他看过了署职文书,他偷偷隐瞒了申勇加封开平卫指挥同知这一茬,入了军户籍以后就算本地将官,不像其他守备随时都有可能调到别处去任职,还是笃定心思跟随申勇的好。
后金明年就要入寇了,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申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他收起笑容走下主座,也不打官腔,清了下嗓子肃声道:“诸位听好,以后堡内所有事务,必须经过本官点头,才能签发施行。”
几人都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守备按例不是只管营兵吗?还要干涉卫所其他事务,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点吧。
一个高大魁梧,满脸阴鸷的中年男子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出声道:“大人,按例来说,除了营兵操练与战时领兵,赤城的其他事务均由开平卫管辖。”其他人也是随声附和,他们在当地盘踞百年,除了令吏张文秀,彼此早就拧成了一股绳。平时上下其手,不知捞了多少油水,夺权就是要断他们的财路,此时不争更待何时,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守备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张时杰在路上就向他把几个重点人物介绍了一番。知道此人乃是掌开平卫刑狱的镇抚柳国梁,为人为官都是劣迹斑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发光点,赖家平日欺压军户次次都少不了他。随便捏造几个罪名,那些个升斗小民还不束手就范。
申勇面无表情看着柳国梁,拿出署职文书往他座位旁的小桌一摔道:“哼,老子还兼开平卫指挥同知,你可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柳国梁心中一凛,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申勇从三品,他才从六品,品级比他高上何止一级。他哪敢去翻文书,这种事又做不了假的。他脸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连道:“下官不知,请大人莫怪。”
其他人看申勇刚才都言笑晏晏的,这翻起脸来却比翻书还快,有了柳国梁的教训在前,一干人等不知所措坐立难安,令吏张文秀则是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
申勇冷冷一笑,道:“不管你们往日如何,从今日起,赤城堡以及治下诸堡一切都要严格执行本官的安排,有敢阳奉阴违者。”说到这里,他猛地抽出刘二腰间的戚家刀,砍向桌角,环顾诸人一眼厉声道:“有如此桌。”
杨二狗等几个亲兵纷纷拔出腰刀,在座各官都是惊诧莫名,站起身来,疑惑道:“大人这是何意?”
官员署职的时候,向来都是一团和气。无论对不对付,都不会一开始就撕破脸。申勇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区区一个小堡的下属都要勾心斗角,日后还怎么跟北路的那些高级将官掰手腕。来的路上他就有了决定,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收服人心,着手计划。
申勇瞪了杨二狗等人一眼,出声喝斥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还不快快收起刀剑。”杨二狗咧嘴一笑,满不在乎的收起刀剑。
愣了半响,除了张文秀坐在座位上一副老神在在,从容不迫。在座之人都是心中暗骂惺惺作态。刚才的阵势让他们还以为自家碰上了传说中的埋伏刀斧手,摔杯为号,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见立威进行的差不多了,申勇又出声道:“诸位同僚,据本官所知,我们赤城堡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钱粮下发,是否属实?”
说到钱粮,大家就有了共同话题。北路兵宪周致祥与管粮通判勾结一起,只给他的道标营发下了钱粮,整个赤城堡无论是兵是军,是官是民,只能靠支用堡内库房的钱粮艰难度日。
刚被申勇喝斥过的柳国梁与身旁的正千户何永贵对视一眼,起身道:“大人,据我所知,朝廷已经派发了钱粮下来,只是有人故意扣住不放。”
这柳国梁说完后心中暗笑,要争钱粮就会得罪兵宪和通判,不争看你如何处置。到时候将北路上上下下的官员得罪完了,卷铺盖走人算轻的,说不得还有牢狱之灾。
见申勇要开口说话,张文秀沉吟了一下,连忙起身道:“大人,上头的钱粮再过几日说不定就发下来了,不必着急此事。”他这一说完,其他人就暗骂,这姓张的果然不是一路的,看样子是想投靠新来的守备了。
论起这些邪门歪道,申勇也是不遑多让的。只是这些人的算盘打错了,申勇对于兵宪与管粮通判,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他暗道,未来的宣大总督魏云中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吧?魏大总督奉命巡视完宣大和山西,回去之后便会被皇帝加封右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山西等地军务,一直延续到崇祯四年被人弹劾致仕。
魏云中文武双全久经边事,在武会试之后谈话中,申勇为了争取他的最大支持,也没有藏私,将自己治政治军的想法说了个七七八八。魏云中当时惊讶的神情,让他现在都觉得好笑。过后,魏云中让他尽管放手施为,不必顾虑他人。申勇心中感慨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啊,在他那等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眼中,一个赤城堡算得了什么。
申勇看懂了张文秀脸上担忧的神情,朝他微微一笑,道:“钱粮的事情,本官自有决断。张先生,我要查看所有的文册,尤其是有关田亩,库房,武备的。一本都不能少,你现在就去搬来。”
张文秀咬了咬牙,豁出去了,赌这一把,领命而去。
在座的人哪个没侵占卫内军户的田亩,没克扣过钱粮?看这认真的态度,不像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们阴沉的神情,申勇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暂时不动他们侵占的田亩,先开辟荒田操练新军,其他事情先缓上一段时日再说。
思虑再三决定把话挑明了说,他笑道:“本官一路行来,发现有不少废弃的荒地,打算垦荒开辟新田,只要诸位不碍本官的事,本官也不会把事情做绝的。都散去吧,明日点卯时议事。”
几人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动自己的田亩那就万事好商量,纷纷起身向申勇拱手作别出了官厅。
出了官厅,镇抚柳国梁的脸色阴沉像要滴出水来,他悄声对正千户何永贵道:“老何,这个姓申的,还真把我们当成面团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了,哼,走着瞧。”
何永贵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开腔。今天的事情对他触动极大,新任守备如此强硬的姿态,让他心中非常忌惮。柳国梁的后台可比他强多了,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瞧了瞧演武场上那些已经进入梦乡的守备营将士,岔开话题道:“柳兄,据说你侄儿云升要任云州防守官,真是可喜可贺呀。”
说起自己那个侄儿,柳国梁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他笑道:“云升这小子,替我柳家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