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丁庄园掩藏在林木之中,是一幢相当古老的大楼,罗切斯特先生常常谈起它,有时还上那儿去狩猎。天黑之前,我就到了这座花园,我付了马车夫双倍的价钱,打发他走了。庄园周围的树林枝繁叶茂,即使走近了,也不见庄园的踪影。走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见到两根花岗石柱之间的铁门,我走了进去,沿着林阴小道继续往前走去,看到了一排栏杆,随后是房子,我走进一扇门,站在围墙之内的一片空地上,房子的正面有两堵突出的山墙。窗子很窄,正门也很窄小,一步就到了门口。
这时,门慢慢地开了,一个人影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他伸出手仿佛要感觉一下是不是在下雨。尽管已是黄昏,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我几乎屏住了呼吸,仔细打量他,不让他看见,啊,他看不见我。这次突然相遇,巨大的喜悦已被痛苦制约。我压住了我的嗓音,免得喊出声来,控制了我的脚步,免得冲上前去。
他的外形依然像往昔那么健壮,但在他脸上的表情绝望而深沉。他下了一级台阶,一路摸索着朝那块草地走去。随后他停了下来,仿佛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抬起头,张开了眼睑,吃力地凝视着天空和树阴,但对他来说一切都是黑洞洞的。他伸出了右手,似乎想触摸知道周围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有碰到。他停了下来,抱着胳膊静静地站在雨中。正在这时,约翰不知从哪里出来,走近了他。
“拉住我的胳膊好吗,先生?”他说,“一阵大雨就要下来了,进屋好吗?”“别打搅我,”他回答。约翰走开了,没有瞧见我。这时罗切斯特先生摸回了自己的屋子,进去后关了门。
我走上前去敲门,约翰的妻子开了门。“玛丽,”我说,“你好!”她吓了一大跳,我让她镇静下来。她急忙问道:“当真是你吗,小姐?”我握着她的手回答了她。随后跟着她走进了厨房,这会儿约翰正坐在熊熊的炉火边。我向他们作了简单的解释,告诉他们,我离开桑菲尔德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听说了,这回是来看望罗切斯特先生的。随后我一面脱去帽子和披肩,一面问玛丽能不能在庄园里过夜。正在这时,客厅的门铃响了。
“你进去的时候,”我说,“告诉你主人,有人想同他谈谈。不过别提我的名字。”“我想他不会见你,”她回答,“他谁都拒绝。”她回来时,我问他说了什么。“你得通报姓名,说明来意。”接着去倒了一杯水,拿了几根蜡烛,放进托盘。我让她把托盘给我,她向我指了指客厅门。我手中的盘子抖动了一下,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玛丽替我开了门,并随手关上。
客厅里很阴暗。一小堆火在炉中微微燃着,房间里瞎眼的主人,俯身向着火炉坐着,派洛特躺在一边。我一进门,派洛特便竖起了耳朵,随后汪汪汪叫了一通,跳起来奔向我。我把盘子放在桌上,拍了拍它,柔声地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机械地转过身来,想看看那骚动是怎么回事,但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便回过头去,叹了口气。
“把水给我,玛丽。”他说。我端着现在只剩了半杯的水走近他,派洛特跟着我,依然兴奋不已。
“怎么回事?”他问。“躺下,派洛特!”我又说。他没有把水端到嘴边就停了下来,似乎在细听。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你吗,玛丽?”“玛丽在厨房里。”我回答。他伸出手,挥动了一下,可是没有碰到我。“谁呀?谁呀?”他问,似乎要用那双失明的眼睛来看。“回答我,再说一遍?”他专横地大声命令道。
“你要再喝一点吗,先生?我不小心把杯子里的水泼掉了一半。”我说。“谁?什么?谁在说话?”“派洛特认得我,约翰和玛丽知道我在这里,我今晚才来的。”我回答。
“天哪!是我在痴心妄想吗?”“不是痴心妄想,先生。”“这位说话人在哪儿?啊!我看不见,不过我得摸一摸,不然我的心会停止跳动。不管是什么,不管你是谁,要让我摸得着,不然我活不下去了!”他摸了起来。我抓住了他的手,双手紧紧握住它。
“这就是她的手指!”他叫道,“纤细的手指!要是这样,一定还有其他部分。”这只强壮的手从我握着的手里挣脱了。我的胳膊被抓住,还有我的肩膀、脖子、腰,我被搂住了。
“是简吗?这是什么?她的体形,她的个子。”“还有她的声音,”我补充说,“她整个儿都在这里了,还有她的心。上帝祝福你,先生!我很高兴离你又那么近了。”
“简·爱!简·爱!”他光这么叫着。“我亲爱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简·爱。我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身边来了。”“真的?是她本人?我活蹦乱跳的简·爱?”“先生,你搂着我,搂得紧紧的,我不是空气,是不是?”
“我活蹦乱跳的宝贝!当然这些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不过那番痛苦之后我可没有这福分了。这是一个梦,我常常梦见我就像现在这样,再一次吻她,觉得她爱我,相信她不会离开我。”“从今天起,先生,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永远不会,这个影子是这么说的吗?可我一醒来,总发觉是一场空。我凄凉孤独,这会儿你依偎在我的怀里,但你也会飞走的。可是,吻一下我再走吧,拥抱我一下吧,简。”我把嘴唇紧贴着当初目光炯炯如今已黯然无光的眼睛上,我拨开了他额上的头发,也吻了一下。他似乎突然醒悟,顿时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了。
“是你,是简吗,那么你回来了?”“是的。”“你没有死在沟里,淹死在溪水里吗?没有憔悴不堪,流落在异乡吗?”“没有,先生。我现在完全独立了。”“独立!这话怎么讲,简?”“我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留了5千英镑给我。”
“啊,这可是真的!”他喊道:“我决不会做这样的梦。而且,还有她独特的嗓子,那么活泼、调皮,又那么温柔,复活了那颗枯竭的心,给了它生命。什么,简,你成了独立的女人了?有钱的女人了?”“很有钱了,先生。要是你不让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可以紧靠你的门建造一幢房子,晚上你要人作伴的时候,你可以过来,坐在我的客厅里。”
“你有钱了,简,不用说,如今你有朋友会照顾你,不会容许你忠实于一个像我这样的瞎眼瘸子?”“我同你说过我独立了,先生,而且很有钱,我可以自己作主。”“那你愿意同我呆在一起?”“当然,除非你反对。我愿当你的邻居、你的护士、你的管家。你孤独,我读书给你听,同你一起散步、坐在一起,侍候你。我亲爱的主人,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孤寂了。”
他没有回答,叹了口气,半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又闭上了。我觉得有点儿尴尬,我开始轻轻地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但是他把我抓得更紧了。“不,简。你不能走,我已触摸到你,听你说话,感受到了你在场对我的安慰。我不能放弃这些快乐,因为我身上已所剩不多,我得拥有你。我的心灵希望得到满足,不然它会对躯体进行致命的报复。”“好吧,先生,我已经说了,愿意与你呆在一起。”
“不错。不过,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许你可以下决心呆在我身边和椅子旁,像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样侍候我,对我来说,那已经足够了。我想我现在只能对你怀着父亲般的感情了,你是这么想的吗?告诉我吧。”“你愿意我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先生。我愿意只做你的护士,如果你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护士,珍妮特。你还年轻,将来你得结婚。”“我不在乎结不结婚。”“你应当在乎,珍妮特。如果我还是过去那个样子的话,我会努力使你在乎,可我现在是一个失去视力的废物!”他又沉下脸来一声不吭了。我倒更高兴了,一下子来了勇气。最后几个字使我窥见了他心中的难处,于是我摆脱了刚才的窘态,更加活跃地同他谈了起来。
“现在该是有人让你重新变成人的时候了,”我说着,扒开了他又粗又长的头发;“因为我知道你正蜕变成一头狮子,或是狮子一类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你的头发使我想起了鹰的羽毛,不过你的手指甲是不是长得像鸟爪,我可还没注意到。”
“这只胳膊,既没有手也没有指甲,”他说着,从自己的胸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给我看。“只有那么一截了,很可怕,是不是,简?”“见了这真为你惋惜,你的眼睛也一样,还有额上的伤疤。”“我想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面孔时会觉得厌恶的。”
“你这样想的吗?别同我说这话,不然我会对你的判断说出不恭的话来。好吧,我去把火生得旺些,把壁炉清扫一下。火旺的时候,你能辨得出来吗?”“能,右眼能看到一点红光。”“你看得见蜡烛光吗?”“非常模糊,每根蜡烛只是一团发亮的雾。”“你能看见我吗?”“不行,我的天使。能够听见你、摸到你已经是够幸运了。”“你什么时候吃晚饭?”“我从来不吃晚饭。”“不过今晚你得吃一点。我饿了,我想你也一样。”
我把玛丽叫了进来,让她为他准备晚宴。我的心情也激动起来,晚餐时以及晚餐后同他愉快而自在地谈了很久。同他相处,我无拘无束,在他面前我才尽情地生活着,同样,在我面前,他才尽情地生活着。尽管他瞎了,他脸上还是浮起了笑容,面部表情温柔而激动。
晚饭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不过我回答得很简略,那夜已经太晚,无法细谈了。我眼下的唯一目的是使他高兴,而他已很高兴,但反复无常。要是说话间沉默了一会儿,他便会坐立不安,碰碰我,随后问我还在吗,他总是担心我只是一个幻影,像我突然来时一样突然离开。
我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眉毛,我问他要了把梳子,把他乱蓬蓬的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我可怕吗,简?”“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向来如此。”“哼!不管你上哪儿呆过一阵子,你还是改不掉那淘气的样子。”“可是我同很好的人呆过,比你要好100倍。这些人的想法和见解,你平生从来没有过。他们比你更文雅、更高尚。”
“你究竟跟谁呆过?”“今天晚上别想再从我嘴里掏出话来,先生。你得等到明天,我保证会把剩下的故事讲完。瞧,先生,我已把你收拾得像模像样了。现在我得离开你了,最近3天的旅途奔波,想来也够累的。晚安!”
“就说一句话,简,你前一阵子呆的地方光有女士吗?”我大笑着抽身走掉了,跑上楼梯还笑个不停。“好主意!”我快活地想道。“我看以后的日子我有办法让他急得忘掉忧郁了。”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他起来走动了,从一个房间摸到另一个房间。玛丽一下楼,我就听见他问:“爱小姐在这儿吗?”接着又问:“你把她安排在哪一间?里面干燥吗?她起来了吗?去问问她需要什么,什么时候下来?”
我一想到还有一顿早餐,便下楼去了。我轻手轻脚进了房间,他没有发现我。那么生龙活虎的人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弱者,实在让人心酸。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却并不安分,显然在企盼着,脸上带着习惯性的愁容。我尽可能轻松愉快地跟他打了招呼:“是个明亮晴朗的早晨呢,先生,”我说,“雨过天晴,你很快可以去走走了。”他顿时容光焕发。
“啊,你真的还在,我的云雀!上我这儿来。你没有走,一小时之前,我听见你的一个同类在高高的树林里歌唱,可是对我来说,它的歌声没有音乐,就像初升的太阳没有光芒。凡我能听到的世间美妙的音乐,都集中在简的舌头上,凡我能感受到的阳光,全聚在她身上。”
听完他的话,我不禁热泪盈眶。他就像一头被链条锁在栖木上的巨鹰,竟不得不企求一只麻雀为它觅食。不过,我抹掉眼泪,忙着去准备早餐了。
吃过早餐,我领着他走过潮湿荒凉的林子,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田野。我向他描绘田野的苍翠耀眼、花朵树木的生机盎然和天空的湛蓝闪亮。我找了个干枯的树桩让他坐下,坐定以后,我没有拒绝他把我放到他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