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惜别
很久以前,子卿觉得家是一个很简单的字眼,一个很清晰的概念。那时候小小的他,还在梁江,还在那个宁静悠远的世外桃源。家是飘香的饭菜,温暖的小床,爹娘的笑颜,还有漫山的桃花。
之后家里遭了难,在生命中最可怕的那三年里,家就是暗沉寂夜里的梦,只有在梦里,才能暂时远离那些伤痛和欺凌。
再后来到了铭钰台,过上了好日子。但每每一到夜里,幽风簌簌吹拂过竹馆,一人独自灯下对影时,心中亦是戚戚然不能自已。
如今寻到了哥哥,感觉飘摇的心绪终于有所依托。自己也已经十七岁,再久住铭钰台也的确不太合适。但一想到就要离开那个给了自七年荫蔽的桃源仙境,就要告别那些纯净清灵的姑娘们,怅然若失之余才意识到,其实在这七年的光景里,自己已经很幸运。
曾经的,似乎总是美好的。
人,总是不能满足。
修养数日,子卿、子臣、岳彦三人一同启程赶回铭钰台。
因为并不打紧,一行人也不如来时那般匆忙,一路上正好欣赏这初春的风景。子卿与哥哥说好,等到铭钰台的事情办妥了,他们便回去梁江看看。
五日后,一场春雨洒落大地,一行三人顶着斗笠行至铭钰台。
一番权衡之下,他们还是决定让岳彦去山下的客栈等他们两天,毕竟铭钰台是女子的清净之地。子臣上去,也只是想再登门谢一谢铭钰台的养育之恩以表诚意。
雨幕之中,子卿轻车熟路地领着哥哥从西侧的一处藤萝里钻了进去。
细雨唤起早春余下的沉寂,整个铭钰台包裹在一片深沉的墨绿之中。子卿的心绪亦如这绿色一般,沉沉的。
应是下雨的缘故,一路走来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直到行至竹馆,才看见一道撑着油伞的倩影。
钦儿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但鞋子和裙角仍旧湿了一大片。
也许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脚下,钦儿并未意识到前方有人走来,差点与子卿撞了个满怀。
钦儿一抬头,有几分惊讶:“诶呀,小竹?你回来了。”转脸瞧见子臣,想起半个月前自己蒙人家的情景,又看这现下的状况,不免有些尴尬,“嗯……这位公子是?”
也不晓得是不是没认出钦儿,亦或是对那件事不甚在意,子臣谦和地笑笑,躬身一揖:“在下梁子臣,是卿儿失散的兄长。”
“周钦儿。”钦儿亦欠了欠身,礼貌温和地回以微笑。但随后便察觉出气氛不对,转头看向子卿,试探地问:“小竹,你……这是要……”
钦儿迟迟不愿说出自己的猜测,有些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此时却见眼前的子卿扑通一下跪在自己面前的水洼里,惊得钦儿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错。
细密的雨丝织就出铺天胡锦缎,从钦儿的伞檐垂下,披散了子卿一身,湿润的气息沁入心脾,凉得透彻。
“钦儿姐姐……这世上有两个地方是我今生都割舍不下的,一是我的故乡,一是铭钰台。姐姐们于我都是亲人,七年弹指而过,竹清再不是那个需要姐姐荫庇的孩子,纵使难舍,我却还是有自己的责任去担负,有自己的宿命要成全。上苍垂青,让我再遇见哥哥,有些恩怨,还需要我去了结。”
一番话说下来,子卿算是从里到外湿了个透。头发和衣裳贴在身上,任凭雨水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淌下。
钦儿眼里的颜色深了深,上前一步矮身蹲下,将油伞举过子卿头顶。虽说铭钰台的掌门人表面看去是李如双,但这位甩手掌柜一年能有一个月在铭钰台好生待着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用指望她去管事情。平日里大小事务都归卫央央管,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个人再能耐也终归管不过来,近些年都是钦儿从旁协助,这才勉强镇得住那些丫头们。
央央决断笃定,钦儿温和谦逊。两相帮衬,遇事总能处理妥当。
钦儿抬手将贴在子卿侧颊上的湿发拨到一边,轻言道:“鸟儿长大了,总是要飞向自己的那片天。但是如果哪一天倦了,还是应该回来歇一歇。”
“央央姐前些日子出去办事了,小竹你要不要等她回来再走?”钦儿端着茶杯,竹馆外雨幕婆娑,竹馆内暗影幽沉
“出去了?什么时候走的?央央姐就这么把铭钰台丢给你一个人了?”子卿一边系着腰带一边从楼上下来。他方才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现在就是头发还有些滴水。
“那可不,就在你们走的第二天,像是临时有事吧,也没说去哪儿,走得挺急。”
子卿走至桌前,在钦儿对面坐下:“姐姐,我……还是想能早尽量早。家里的桃花应该还没开过,若是赶得上,兴许还来得及看上一看。”
钦儿轻柔一笑,眼中尽是爱怜,纤指附上子卿的手:“去吧。”
此时子臣也从楼上走了下来,手里端着一只桃木匣子坐到桌子另一边。
“贵门对舍弟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子臣自知无以为报,这是感谢贵门的一点薄礼,既然卫姑娘暂时不在,就请周姑娘代收下吧,还请不要推辞。”
钦儿也不矫情,大方收下。打开一看,竟有些出乎意料。一枚璞玉雕琢的玉玦被红丝线绑着静静躺在盒子里。那玉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真看不出眼前这位有些书生气的公子能拿得出这样的古玩。
一番端详之后,钦儿喜滋滋地合上盖子。转念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
“小竹……这件事……跟那些小丫头要怎么说?你还是该去亲自跟她们道个别吧。”
子卿点头:“自然是要的。”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总算是停了,天边一角吐露出的最后一抹灿金。子清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铭钰台的夕阳了。今夜,也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很快,自己将再不属于这里,自己再不是长在土里的树,而是飘扬在风中的絮,前路是无穷的未知。
子卿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但每次都是那么突然,不给他一点点接受和准备的时间,一切就发生了。而这一次,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而且他有时间和机会去告别,心中怅然若失的感觉却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多出了一份无奈。惜别之情古来有之,纵使在书中读过千百遍,亦不及亲身经历过一次来得深刻。
晚饭时候子卿同一众姑娘说了此事,讶异者有之,悲戚者有之,当即落泪者亦有之。为了安抚众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们,子卿邀了她们饭后去竹馆,送她们些小物件留作纪念。
和姑娘一同生活了这么些年,子卿对女孩子的性情爱好摸得可谓透彻。遇到什么事,送她们些小玩意儿总是可以改善一点心情,但子卿万万没想到的是,也许是因为这次打击过大,除了个头太大实在搬不动的,一帮姑娘几乎就把自己的小竹楼搬空了……瞬间让子卿体会了一把家徒四壁的感觉。
面对着空空如也几乎能看清每个竹节的房间,子卿和子臣也只得无奈笑着,相顾无言。
“咚咚——咚咚——咚咚——”
门口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子卿此时有些头皮发麻,这房子里除了他们兄弟俩是真的没东西了……
“蓝嫣?你不是已经顺了我两把簪子四本书走么?”
“诶呀不是啦,不是来打劫你的。”蓝嫣一蹦一跳地进了屋。
“呵……你要再打劫就只能劫色了,我们两个你挑一个吧。”
一番嬉闹过后,子卿问:“什么事啊,个人觉得你应该不会是专门来给我告别的吧?”
“怎么不会?我这么讲义气的人,当然是有事找你帮忙了。”蓝嫣俏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团,“帮帮忙,吧这首诗给我改到能过就行。”
“我的大小姐,这都是第几次了?我走了谁帮你考试啊?”子卿揉着鬓角。
“就是因为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才要尽力帮我啊,不然以后你想帮可都没机会了。”说着把纸团塞到子卿手里,“快快快,赶紧的!”
“大姐,刚才你们那一番风卷残云下来,我这别说笔墨了,连张纸片儿都没给我剩下,你让我怎么写?”
蓝嫣眼珠转向子卿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准备拿过来咬。就看见面前出现一支炭笔和一本小册子,顺着胳膊转头望去,子臣正微笑着看着他们,眼底流光温润,尽是日月星辰的光华。
翌日寅时,兄弟二人早早便离开了铭钰台,连清晨的浓雾都未曾惊醒。
铭钰台依旧沉浸在梦里,连同那张躺在蓝嫣枕边的熟宣。
桃花别
风飘絮,雨打萍,经年生死无相依,何日再相聚?
枝上花,风中情,可怜凄艳芳华去,终是归红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