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山脚下弯弯曲曲的河流,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整个暑假我都沉浸在与晓晴新的友情里不亦乐乎,然而在心底深处我却始终在隐隐地担忧着什么,并且这担忧随着暑假的流逝而愈加明显。尽管如此,在母亲面前我却不敢流露出关这方面的丝毫情绪来。哪怕是在晓晴面前我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提及。但是,我心里清楚它总是会来的。
下午我出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李黑,据说他最近发了一笔横财,于是到省城吃香喝辣的去了。对于他无端的发财,母亲怀疑我们家的钱就是被他给偷了的。当母亲如获至宝般地将这条线索反映给派出所的同志们时,却被警察们取笑母亲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因为他们早就调查过了,李黑的这笔钱早就有了,并且是在赌桌上赢来的。母亲虽然半信半疑,但是因为警察们说得头头是道,且人证物证俱全,母亲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沉默了。
“看来我们家的钱是再找不回来了。”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我说。
“警察叔叔们不是说了吗,他们会再去认真调查的,一有消息马上就会通知我们。”我尽管内心沉重,却不得不这样安慰母亲。
“调查?”母亲冷笑了一声,“对于一个赌桌上的赌棍来说,就算最后查出来了又还能剩下什么呢?”
因为李黑只顾吃喝玩乐去了,而另一位捐血员阿新哥临时被人请去深圳跑长途,据说要三个月后才回来,这两个当事人不在,他们的家人也就暂时没来我们家闹了,母亲倒也因此而省心了不少。
我急急急忙忙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但还是被李黑看到了。他快步地追上来,故意在我后面大叫大喊着:“林璟儿,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是不是不想还钱了?”
我撒腿就跑。远远地还听到李黑得意的声音在后面追着我:“跑吧!跑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哪天你爷爷忙完了再好好找你们娘俩算账!”
我一直跑到晓晴的家门口才停了下来,晓晴在屋里看到我这副样子急忙出来问我:“怎么了?被谁吓到了?”
“刚才遇到李黑了,他找我要钱。”我回答说。
“他应该找你妈要去,吓唬你做什么呀?神经病!”晓晴恨恨地骂起来。
“他会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他不会的。”晓晴倒很确信自己的判断,“至少最近不会。你大概也听说过了吧,他赢了一大笔钱,在省城里逍遥快活着呢!要不是因为他老妈身体不好一再催他回来,他哪舍得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呀!你不用担心,他如今钱袋里满满的暂时不会想到你们那几个救命钱的。”
“但是终究要还的啊。阿新哥一回来,他们一定会联合起来找上门来的。”我无奈地说。
“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晓晴安慰我说。
这个下午我在晓晴那里呆到了傍晚才回家,因为晓晴对我说她也要去城里了。
“你一个人去吗?”我深感突然。
“和我哥哥一起去。”晓晴回答说。
我四下里张望了一圈,还是没有看到她哥哥卫晓东的身影。这两三个月里,他就像在我的世界里失踪了似的。
“他一大早又出去了。”晓晴明白我在寻找什么。
“你们明天就走,他也不用整理行李什么的吗?”我问。
“只是去玩几天,收拾几件衣服不就行了。”晓晴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
“开学前你会回来的,是吧?”我问。
晓晴笑了笑,算是回答了吧。
“你不会不读书了吧?”我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我还想将来考大学呢,那可是我的梦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辍学的。”
“好在距离开学已经不到半个月了,不然,没有你的日子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过才好。”
“我和你一样,璟儿。我会想念你的。”晓晴说。
临走时晓晴送给了我许多书本,都是她父亲在城里帮她买的漫画书和小说,其中包括她最喜欢的几本世界名著。
“这些你都不要了?”我惊讶地看着晓晴。
“我都看过了,不要了,都送给你吧。”晓晴说,她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是还没等我问,她就又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不由笑了起来,晓晴的语气多么像生离死别时的伤感告别。但是抱着晓晴给我的这些书我又高兴无比,我是个爱书的人,哪怕这些书本晓晴都借我看过了,我依然对它们爱不释手,一直艳羡着晓晴能够彻底地拥有它们。而如今晓晴把它们都送给我了。我抱着一大叠书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可是这时候的又我怎么会想到,晓晴去城里后便与我失去了联系,在很多年里我们彼此都音信全无,只能猜想。
我刚一进门母亲就塞给我一只篮子,要我到菜地里摘一些西红柿回来。
“要一整篮吗?”我把晓晴送给我的书本放到屋里的沙发上,回过头去奇怪地问母亲。
“是的。”母亲回答说。
“要明天去集市卖的吗?现在摘的话,明天就没那么新鲜了。”我试探着问。
“不去卖的。”母亲看了看我,才又说,“是要送人的。”
我有些纳闷。母亲今天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一件白底浅蓝色小花的的确良衬衣,衬着一条灰色的微型喇叭裤子,脚上穿的凉鞋是新买的,刚剪过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从她身上我还能闻到隐隐的茉莉花香。
一向朴素甚至毫无形象观念的母亲居然喷了香水,我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的脸上透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她似乎看穿了我的猜测。
“快去吧。”母亲催促我说。
“谁要来我们家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等会你就知道了。快去吧,天就要黑了!”母亲的语气温柔轻快,喜悦满满地充盈着她的胸腔。
我是多么希望母亲一直保有这样的好心情,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心反而变得不舒服起来。母亲的样子多么像以前父亲即将回来时那种充满了期待的模样。而如今我已确信父亲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想把遇到李黑的事情告诉母亲,但想了想还是作罢。我挽着竹篮来到自家的菜园子时,夜色愈加浓厚了。炎热的白昼虽已褪去了灼热,但它的余威依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菜园的几畦白菜无一不显得垂头丧气,而角落里一畦刚撒种不久,仅仅只抽出芽芯的白菜仔看起来就更像是枯萎了似的。
这么热的天气,母亲居然没来给菜地浇水,我惊讶地又想起了母亲那张兴奋得不能抑制的表情,难道我猜中了吗?我闷闷不乐地走到西红柿面前,只有它仍饱涨着丰润的汁液,红彤彤或青涩的皮肤在暮色里更显得丰润晶莹,仿佛轻轻碰一下就能渗出甜美的甘露来。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家里的门半虚掩着,还没进门我就听到一个女人夸张的笑声伴随着饭菜的香味传出来。不用说,这就是那个母亲要我去摘西红柿的人了。
我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如我意料的那样,熟悉的屋子里多出了一男一女俩个陌生人。男的很瘦,个子也不高,从他黑得冒油的脸上我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如果在别的地方看到他我兴许会公平地评价他的五官其实还算端庄均衡,虽然额头有几道很深的皱纹,但是黑色的眼睛却很有神,挺直的身体显示他的精力还算充沛。但是如今他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令我看到更多的则是他短直的平发里藏匿着密密麻麻的白发,他额头密集的皱纹加剧了他的衰老,他牵强的微笑令他显得那么的拘谨甚至猥琐。
我没有注意到他旁边的那个女人,那女人在匆匆掠过的一眼里我立即判断并不是他的妻子,不仅年龄比他老了很多,而且又肥又矮,与他实在是天壤之别的不般配。他们和母亲一起本来都在饭桌前坐着,看到我时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母亲高挑的身材几乎与他矮瘦的身体一般高,还算白净的皮肤与他黝黑的脸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刚才的感觉去而复返,他与母亲同样天壤之别的不般配。
我故意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不断地打量着他。他上身穿一件浅绿色的长袖衬衣,与这闷热的酷暑真是格格不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衣服应该是新买的,胸前还有隐约可见的折痕,崭新的袖子一侧卷至半肘,另一侧虽然扣上了纽扣,但还是松松垮垮地垂至腕口,这邋遢随便的装束令我极为反感,我洁净端庄的父亲可是从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我皱了皱眉头。
“这就是璟儿了吧!”母亲还没先开口介绍,他旁边的老女人就夸张地尖叫起来,还急急忙忙地从座位上跑过来试图拉着我。
我将她即将抓住我的手用力一甩,厌烦地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是那老女人非但不懊恼,还说得更加离谱了“看看这张小脸,多漂亮,多懂事呀!”
我顾不上去回答她,因为我的注意力从进门开始就一直落在那个陌生男人的身上,此时趁那老女人过来与我说话的当儿,他与一同站起来的母亲挨得那样近,在猝不及防的触碰里他对着母亲腼腆而害羞地笑了笑,母亲也落落大方地报之一笑,这更令我窝了一肚子火。
“这就是我女儿璟儿。”母亲走到我身边来转而对那男人说。
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母亲的语气可是从未曾如此温柔和蔼过。
“您好。”那黝黑的男人有些局促地对我点了点头,看得出我的突然出现令他有些紧张。
“快过来吃饭吧!”他又指着饭桌诚恳对我说。
“璟儿在她朋友家里吃过了。”母亲又对站在我身边的老女人说,“王姐,过来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好咧!”王姐油光满面的脸笑成了一团。我愈加恼火了。
“我又饿了!”我愤愤地说。
“小孩子应该多吃一点,这样身体才好。”那男人倒很会见风使舵。
母亲看了看我,她似乎想要从我脸上预测出某种危险的信息似的,我看着她,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难过、失望、委屈、愤怒。
“去拿碗和筷子,过来吃多点吧。”母亲说完径自走开了。
我故意在那个男人面前坐下,我看着他,心里满不是滋味。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他旁边的这个老女人,但是从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我其实曾经无数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快。
他们自然是来与母亲相亲的了。
“这是王姨,这是李伯伯。”母亲等我坐下后,对我说。
“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老伯呢!”我回答说。
母亲没有骂我,就好像我的反应早在她意料中那样,她只是转而对那姓李的说,“实在不好意思,孩子有时太任性了。”
“她很可爱。是个孝顺的孩子。”男人畏怯地看了看我,回答说。
“你以前认识我吗?”我故意问。
“以前不认识,但是现在不是认识了吗?”他尴尬地笑笑。
“现在才认识,怎么就知道我孝顺了?”看着他的样子,我又气不打一处来了。
“因为看得出来,你对你妈很好。”他反而一点也不生气。
“吃饭吧。”母亲拿眼睛逼视着我,说。
“信口开河,一点也不老实。”我不得不低头吃饭,但还是忍不住嘟囔地说。
“璟儿小小年纪还真有性格。”那叫王姐的皮笑肉不笑地说。但是她啃鸡腿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
“撑死你才好!”我在心里暗暗骂了她一句。
“璟儿,你再敢胡说,我就把你赶出去了。”母亲满脸的不悦。
我瞪了一眼坐在对面那个有点手足无措的男人,面对我这样凶狠嫌恶的目光他居然还对我友好地笑了笑。这个人真够虚伪的。我心里想着。
母亲一定是能感应到我这充满了鄙夷嘲讽的目光的,但是她的神情那么镇静自若,仍然带着淡淡的优雅的笑意,她不停地往王姐的碗里夹着肉,扯着家常,一边怕冷落了那个男人似的不时地与他寒噤几句,而与他不多的眼神交汇处,我明显地看到了母亲脸上那久违了神采与灵动温婉的目光。这和往常那个动辄责罚我,打骂我的粗暴的母亲多么不同,我几乎要怀疑她们是否来自同一个人了。
但是我却只能在一旁索然无味地嚼着一个大鸡腿,一点办法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