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面墙结结实实地挡在我面前时,我有些气馁了。我以为抄巷路能够令我更容易走出这里,没想到却适得其反。开始的时候这条小巷干净幽长,入口几户人家的阳台上还栽种着各种各样的鲜花,使得我常常忍不住停下来驻足仰望。未经修剪的月季伸出防盗栏,在半空中尽情绽放娇妍;粉嫩的蔷薇不甘示弱,它们热热闹闹地拥簇在一起,形成自己惹眼的灿烂;只有深紫的玫瑰不屑与谁争奇斗艳,径自在阳台的一角开得傲然;含苞欲放的石榴则非常友好,只要有人经过,它们便随同微风对你轻轻颔首致意;而比起石榴的含蓄,爬满墙头的牵牛花则鼓吹着小喇叭显出更为密集更为欢喜的劲头;有几户人家的门口洞开着,偶尔望进去不见人影,却能看到狭小庭院里的扶桑花开得喜气洋洋……
越往里面走,小巷越显得狭小幽长,交错纵横。最后你根本分不清哪一条是主道,哪一条又是它的侧支了。有时候一段较为宽敞的路面出现在你面前了,你还来不及窃喜时小道又陡然受窄,地面也变得更为崎岖了。
经过每一家打开着的门口时,我就忍不住对着里面张望。我希望能有人走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向他问路了。可是我走了快半个小时了,别说人影,就连鬼影都看不到一个。我先是气馁,后是纳闷,渐渐地便感到有些背脊发凉了。四周围安静得异常——安静得连一声轻微的叹息都能让人捕捉到。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我的身旁是一所旧房子。此时房门紧闭,低矮的墙壁上生长着薄厚不均的苔藓,二楼的阳台空空荡荡,锈迹斑斑的铁栅上悬挂着几张蜘蛛网,像是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我刚想走开时,那声轻微的叹息又幽幽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我不由毛骨悚然。再次深深地看了看紧闭的黑漆漆的房门一眼后,拨腿就跑。现在我已经不再紧张如何回到阿薰身边了。我只想着尽快跑出这些七拐八弯、错综复杂的巷子。哪怕能尽快让我看到一个人影都是好的。
这样刚想过后,我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体上。噢,不,确切地说,我就把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倒在了地面上。
“哎哟——”那个倒地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哼叫声来。
我急忙刹住了脚步。仔细一看,在我面前平整的街道上正仰坐着一个人影。“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明白自己撞倒了人,赶紧跑上去手忙脚乱地扶起了他,一边问,“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扶我到那边先坐下看看。”那个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路旁大树下的石凳对我说。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过去。
“请把我的包拿过来。”坐下后他又指着还在街道上的一个黑色背肩包说。
我顺从地跑过去捡起了刚才被我撞掉在地上的包包。回到树荫下时他已经摘下戴在头上的太阳帽,露出平短的头发和饱满光滑的前额来。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难道后面有人追你吗?”他皱着眉头问我,却毫无半点责备不悦的神色流露。我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修长又敏锐,但是他的五官却很端正柔和,再加上他皮肤白皙,整体给人一种极为谦和极为斯文的感觉。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什么难缠不可理喻的人吧?
“真是对不起!”我把包递给他,急忙地向他道歉。我在心底祈求他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要是因为我这样鲁莽的一撞后将他弄出个什么骨折或内脏损伤来,那样的后果还真是我赔不起的。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拉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一只单反,仔细地摆弄着。我的心里又是一紧,别说他这个人我赔不起,单是他这台相机我也是赔不起的。我虽然对这一类的奢侈物品一无所知,却也曾无意在阿薰那里了解过它们的价值。
“幸亏里面的东西还在。”好在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这样对我说。
“太好了!差点吓死我了!”我松了一口气地说,心里的石头总算暂时放下了。
他微笑着看了看我。我发现他正在用一种极为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但是他又在竭力地掩饰自己的感觉。
“那么,你的人,觉得怎么样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的宭态,又急忙问他。
他像是很认真地感受了一番自己的身体,然后又看了看正紧张盯着他看的我,问:“你很害怕?”
“我当然希望你没事了。”我本能地回答着,又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你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的话,我一定会陪你去医院检查的。毕竟是我撞倒了你,我应该对你负责。”毕竟在大骨科待了一年多了,见过的纠纷数不胜数,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岂图推卸责任或分清事故轻重的话往往只能引起更大更多的纠纷。便赶紧说了一番自认为很得体的话来。
没想到这却引来了他的哑然失笑。“你真会对我负责吗?”他半是戏谑又半是认真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他正在借机取笑我。心里有些不快。“我可以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拍个片,或者叫医生帮你看看也行。”
“你能帮着扶我回家吗?”他却突然问。
“啊——”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自己就是医生。”他向我解释。“我刚才自我检查了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但是因为突然跌倒在地上,我的屁股痛几天一定是免不了的。嗯,我现在的一条腿就痛得厉害,走路还好,但是要爬上八层的楼梯可能就有些困难了。”
“你家住在八楼。”我迟疑地看着他。
“我就住在第二附属医院后面的小区里,是租住的。我家里没有其他人了,而我也暂时找不到其他人来帮我,所以,你能扶我上楼梯吗?了”他带着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我不是坏人。”见我老半天没有回答,他又笑笑地说。
“坏人不会到处宣传自己是坏人。”我忍不住小心地滴嘀咕着。
“嗯?”他似乎没能听清我在说些什么,扬起好看的眉头疑惑地看着我。
以我目前的情形来看,我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我在想,我应该打个电话和我朋友说一声,她现在大概正在她家里等着我。”我说。
“这是应该的。”他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见我没有动,便又问,“怎么不打呢?”
“我手机坏了。”我只得对他说。
“用我的吧。”他大方地掏出他包里的一条手机来递给我。
“我把我朋友的手机号码忘记了。她最近,刚换了新的号码。我记不住。”我不好意思地说。
“嗯,那我把卡拿出来吧,你换上手机卡就可以打了。”他说完后却又把手机放回包里,掏出了另一条手机。他熟稔地掰开手机壳的后盖,取出里面的电话卡,边对我说,“把你的卡拿出来,我帮你装上。”
我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的两条手机都可以用高大尚来形容,一条是摩卡金的华为手机,如今递给我的这一条则是刚上市不久的银白色的苹果手机。而我的,则是在淘宝商城里办理的充话费送手机还手机免邮的过气小米。
“你不会连电话卡都没有吧?”他把自己的卡片放进包里后,看着我。
我尴尬地把自己外皮斑驳黑乎乎的手机递给他。他接过去后甚至没嫌弃地多看我一眼,也没特别注意我这条与他格格不入的手机,若无其事且手脚麻利地就把我的手机卡给换过去了。
“可以用了。”他帮我重新开了手机,递给我后说。
我刚接过来,手机铃声就响了。我急忙按了接听键。不出所料果然是阿薰的。
“璟儿,你去哪了?我怎么一直打你的手机都提示关机了。”我还没说话阿薰就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叫嚷着。
“对不起阿薰,我的手机可能坏了,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的,但是拿出来一看才发现黑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充了一夜的电,早上我看着还好好的……对了,你现在在哪?”
“我现在还在酒店里,除了他姐姐外,他们家的亲戚朋友还来了一大堆。我们吃完饭又包了一个包厢K歌。你现在在哪,我叫陈桥过去接你。他们提议唱完歌晚上再去打火锅——”
“我去,合适吗?”我疑惑地问。毕竟这是陈桥他们的家庭聚会。
“你不要担心,中午一起吃饭的那些长辈们现在已经回陈桥的家里开茶展了。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和话题,现在在这里唱歌的都是年轻人,不讲究什么。喂,你到底在哪啊,我赶紧叫陈桥过去接你——”阿薰大叫着。
“我现在在哪?”我四处张望着。就看到坐在石凳上的人正微笑地看着我。西沉的红色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令他看起来有种如梦似幻般的不真实。
“阿薰,我不去了。”我对着电话那头轻声地说。
“来嘛璟儿——我说了这里剩下的都是年轻人,你不用顾忌……”
“不是的,我遇上了一个朋友,一个好久没见的朋友,我们已经说好今晚一起吃饭了。”我有意走开了一点,并且压低了声音说。
“在这里你除了我还能有什么朋友!你的朋友也不多呀!”阿薰气恼地说。她看穿了我是骗她的。
“真的,阿薰。我没有骗你!”我有些着急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骗阿薰,但是又不能对她实话实说。要是让她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那么她的家庭聚会也就意味着结束了。
“那你们一起来!”阿薰果断地说。
“恐怕,他不愿意吧。再说了,他和你,又不熟悉。”我瞄了一眼仍在石凳那头端坐的人。他现在已经不再看我了,他又拿出了他的单反相机正在瞄准着什么。
“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阿薰生气地说。
“阿薰,你真让我为难。”我说。
“她现在在你身边吗?”阿薰一定要确认清楚地又问。
“在的。”我无可奈何。
“你让她听个电话。”阿薰又说。
“你等着。”我说完后便赶紧挂断了电话。
我急忙走过去,可是一时间却又语塞。总觉得这样的要求过于唐突了。
“怎么了?”他抬起头来问。
“我,我一个朋友,一定要我去参加他们的家庭聚会……”我期期艾艾地说着。
“那就去吧,不用管我。”他却善解人意地说。“我可以到医院的宿舍里去住几天,这样连上楼梯都不用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脸红了,我不想被他认为我是个推卸陃责任的人。“我不想去,因为这是她的家庭聚会,我毕竟是一个外人,我怕去了,他们的家人会很尴尬,而我也不自在。但是我朋友她却坚持让我去。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如果我不去的话,她会于心不安……”
“你希望我告诉她,你不想去是因为遇见了朋友,所以才不能去参加她的家庭聚会了。”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手机铃声又响了。不必看就知道又是阿薰打过来的了。
“你想去吗?”他却又问。
我摇了摇头。“我其实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好吧,我可以帮你。”他终于说。
我急忙接听了阿薰一打再打的来电。“阿薰……”
“你让她听电话,不听到人我是一定要你来的!你要是不来的话,我也就走了,晚上就我们俩个打火锅去——”电话那头的阿薰语气显得极为坚决。
“你最好别来,我——”我瞄了身旁的人一眼,还是说,“我还怕你来打扰我们呢!”说完后便赶紧把手机递了过去,能感觉到自己的双颊火辣辣地烫起来。
“你好。”他若无其事地温和地说。
我能想像得到电话那头的阿薰是如何的诧异,因为我在这里有一个“要好的朋友”,还因为这个“要好的朋友”还是个男的。我已经想像不出我回去后阿薰会对我进行怎样的严刑拷打了。
大约两分钟后,他才挂断了手机,又把它递到我面前来,说:“现在她相信了。”
“谢谢你。嗯,这个,可以还你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急忙指着手机说。
“你先用着吧。这条手机是我老妈送我,要我二十四小时为她待着机的。但这个周末她刚来看过我,所以暂时不会再打电话给我了。”他耸耸肩,又说,“不过,如果她知道这条手机如今的价值的话,也一定不会反对的。”
后面一句话令我一头雾水,但是既然他这样说,我也就只能接受了,再说阿薰或许等会还会来查岗的,我可不能让她再次怀疑起来。
“那么,等会扶你到家后我再还给你。”我说,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后背包里。这条手机的价值可是比我的整个家当还值钱。
“我叫邵晨。”我刚抬起头来,就看到他微笑地伸过手来,说。
“你好,我叫林璟儿。”我也伸出手去,与他轻轻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