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想好了对策,临近家门口时,我还是不能抑制地心跳加速。也许是因为寒冷,我的牙齿更是不受控制的格格作响起来。于是我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但是潮湿却如针尖般刺入我的皮肤,我感觉更加冷了。
我还是不敢贸然走进屋里。我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探出脑袋偷偷探窥屋里的情形。屋里已经拉亮了幽微的红色灯泡,我看到母亲背对着我,她正弯着腰往炉灶口里吹气生火,大概是这阴湿湿的空气使得稻草吸满了水份,母亲划掉了两根火柴,点燃第三根火柴后才生着了火。浓烟从灶口处一阵一阵地涌出来,母亲咳嗽了几声,剧烈晃动的后背显示出她的情绪并不稳定。
趁着这时机,我屏息静气,悄无声息地迈进门槛里。受罚必不可免,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先偷偷溜到二楼的阁楼里擦掉身上和头发上的雨水,换过干爽的衣服后再下来接爱审判。如果能不被母亲发现我的雨伞丢失了那就更好。但是我平滑的鞋底出卖了我,我还没迈出两步,它就给我弄出了一点声响来。
母亲机警地转过身,要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我唯有怔怔地看着母亲。果然母亲一看到我,灰暗晦涩的眼球顿时就像炉火那样燃烧了起来。还没开口骂我她已经跳离了她的板凳,同时高高举起她的一只手臂来。尽管早有准备,我还是没能躲开,随后被母亲一巴掌狠狠地扇到了地面上。怀里的书包从我跌倒的怀里弹跳到了墙角处。我不敢喊叫也不敢痛哭出声,而是赶紧爬起来低着头从地面上爬捡起了书包,抱着它在母亲面前瑟瑟抖抖地站立着。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捡起这个书包,大概是因为人在脆弱的时候总得有些什么来作为支撑吧。抱着它,多少能使我获得些许勇气。
“该死的,雨伞呢!”母亲的脸孔堆满了愤怒与憎恶,就算我被她撕成两半也不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被人偷了。”我怯生生地回答说。
“你怎么就不被人偷去了?你这讨债鬼!知道死回来了吗?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你这没用的东西!你这害人精!”说话时母亲又大步迈上前来,手掌像雨点一样的落在我的冰凉的身体上。我使劲地缩着身体,却无法像乌龟或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保护壳里去。
我连最弱小的动物都不如。
“我帮老师改作业了。”我不敢哭,一边躲一边回答说,可是我又能躲到哪里去?但我仍想以此唤起母亲对我这仅有的小小的骄傲情绪来。帮老师批改作业可是只有成绩极好,受到老师赏识或偏爱的学生才拥有的特权,这也是我往常应对母亲的责罚时最好的策略。可是今天我彻底失算了,它们完全失去了作用。母亲依然像发疯了似的继续把巴掌扇到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来。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大声地哭泣起来,并且大声地叫哀求着:“妈,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别打了!求求你别再打了……我疼!”
在这种痛楚无助的时刻里我早已经将之前想到的计策忘了个干干净净,或者说我根本来不及实施就被拖进了恐惧悲哀的境地里了。我怀疑母亲不仅发疯,可能已经变成了魔鬼。她对我的哀求不仅无动于衷,她不知道突然从哪里生起来的蛮力,居然一只手一把抓起我胸襟前的衣服,像提小鸡那样将我轻易地提了起来。我被勒得近乎窒息,双脚只能勉强沾住地面。但母亲并未就此放过我,她扬起另一只手对着我的脸孔左右开弓继续渲泄她对我已经达到极端的厌恶与恨意。此时此刻我已经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她恨不能痛下杀手,折磨致死的宿世仇敌。
响亮的巴掌声和咒骂声混在一起,我已经听不出母亲在骂什么了,不一会儿我就眼冒金星,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两侧的耳朵旁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的持续作响。此时此刻我也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我难受极了,想吐,被勒紧的脖劲却令我什么都吐不出来,于是那股难受又被硬生生地挤进了我的胃里,我的血管里,我的身体甚至我的灵魂里。它们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继续像腾条一样抽打我,像刀一样切割我,像针一样地越扎越深……我的泪水不停地往处涌。我再没有喊出声来,突然觉得心如死灰。生命于我来说除了无穷无尽的痛楚与煎熬外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呢?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死亡的权利的,我的想法一定是亵渎到了某些我尚不清楚的东西。因为我立刻受到了更为严重更为残酷的惩罚,我耳朵里嗡嗡作响的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而连同它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其它的声音。
其它的声音。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惧得跳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我抬起头来惊恐万状地看着母亲,她的手臂仍不肯作罢,仍在对我劈头盖脸地落下来,愤怒支配了她全部的思想,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恐惧,模糊燥动的身体仍在一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
可是我一点都不怕她,身体也没有一丁点疼痛的感觉了。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异常诡异,异常的,虚空。
这是怎么回事,我生病了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身体僵硬了过去般地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的手臂终于在我呆滞的表情前面停了下来,开始我以为她是被我痛苦悲哀的表情给吓到了,但是随即我便明白过来,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母亲的脸上依然饱含怒火,但是她的眼睛却望着另一个方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看到父亲正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通往阁楼的楼梯上。父亲显然在说话,他的嘴巴一张一翕,他正在和母亲说话,之间还不时地看看我,紧张的脸上泛着极为勉强的笑意。
父亲正和母亲说着什么,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恍惚,诡异,深不可测。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难道那只是他的幻影吗?因为太想念他,太想得到他的庇佑,以致于令绝望中的自己产生了幻像。再看看母亲,她勒着我胸襟的手指已经松开,她依然望着父亲,脸上那股歇斯底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了。就像一阵大雨刚刚洗涮过她的脸颊。
但是我没有丝毫的庆幸感觉。此时此刻我所置身的场景,我所面对着的最熟悉的活生生的俩个人,却如梦魇一般充满了不真实,充满了阴恻恻的陌生与虚幻。
我再次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试图找出尚存于这世间一丁点儿的声音来,无论什么都可以。包括屋外的毛毛细雨声,包括猎狗的狂吠,猪群的嘶鸣,包括被赶进鸡圈的鸡群们扑通欢腾的吵闹声,包括邻居孩子激烈的争吵,甚至母亲对我最最刻薄,最最难听的诅咒……所有这一切一分钟前还争先恐后地往我耳朵里钻,但是一分钟后,它们怎么就突然凭空消失了呢?这怎么可能?
我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臂,这是确凿而真实存在的躯体。我突然明白过来——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令我差点窒息过去,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母亲突然用力地甩掉了我抓住她的手臂,她并不清楚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继而我看到她又开始剧烈地摇晃着身体,她快速地一会儿面向父亲,一会儿又狠狠地瞪向我,还不时地用用手指指向我的脑额,脸上刚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表情又任由它们像青苔一样疯狂地滋长。直到父亲走到她面前,她才停止了她激动的诉说。
父亲走到我面前来,开始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摇晃了我的肩膀,他又在对我说些什么,他的表情渐渐变得着急并且担心起来。可是我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啊!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寂静而怪诞的气氛了。它们令我毛骨悚然,这是一种比穿越刀山火海,通过枪林弹雨的阵地更为恐怖更为残忍更为令人害怕的经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开始尖叫起来。虽然我听不到,但是我确定我的咽喉正在发出一种凄厉绝望的声音来。我不顾一切的,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举动突然扑进父亲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我边哭边大叫着:“我听不到!我听不到!救救我爸爸,救救我!爸爸,我听不到——”
父亲一把抱住我,他的表情愈发紧张不安了。但是我还来不及感受他的关怀,母亲已经一把将我扯离了父亲的怀抱,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掌比任何时候都更迅疾更沉重地敲落到我脆弱的颅顶上。我的眼前闪过更为密集的星星点点来,接着全身发软,仿佛昏阕了过去一样地瘫倒在父亲的手臂里。
说是仿佛,是因为我并未完全失去知觉,我还残留着微弱的感知能力。父亲随后将我抱入了他宽阔的怀抱里。父亲从未如此抱过我,我的心顿时镇定了下来,我知道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庇护与温暖。随后我的意识似乎出现了一小阵的麻痹,突然耳朵里又响起刚才那种如同蜂群轻拍羽翼的嗡翁声响了。但是仅仅一会儿的工夫它们就又消失不见。我头痛得像要爆裂开来似开,还好它刚好陷落在父亲最结实最暖和的胸膛里,这里无异于是一个最安全的场所了。模糊中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叫唤我的名字,不仅如此,雨水落下的声音又开始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几只夜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它们隔着雨帘,在屋外的某个地方叽叽喳喳地向我亲切问候,猎狗与邻家的孩子已经安静下来了,但是猪群争抢食物的声音却似乎更加剧烈。几只公鸡清脆的咯咯声不时响起,酒足饭饱的它们仿佛正在炫耀什么……家里的小黄猫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毛耸耸的身体正在我的身体底下蹭来蹭去。它摇头晃尾,不时喵喵地轻叫着,一副兴高采烈的样了。当然,母亲粗暴的责骂声还在继续,但我已不去介意她在骂些什么了。
父亲半跪在地上,仍然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母亲不可能再次从他怀里把我夺走了。我长长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确定是父亲把我从魔窟里给拉了回来。我又能听到这世间各式各样可爱或不可敬的声音了。我的恐怖感因此烟消云散。但我还是继续一动不动地缩在父亲的怀里。这里真是既温暖又安全,既享受又令人留恋的天堂。
父亲回头止住了母亲的喋喋不休。他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哄即将入睡的婴儿那样,此刻他的举动多么符合我内心里那个慈祥父亲的形象。我觉得自己可以不再那么难过了。尽管父亲还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模样。尽管下一秒钟里母亲可能又会指着我的额头大声喝斥:那都是你造成的!那都是你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我的泪水又无法抑止地流了出来,我把头整个更深地埋进父亲的胸怀里。我知道父亲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永远不会这样骂我,他永远不曾如记恨我。明智的父亲会明白的:那其实不是我的错!
那一次母亲难产,因为子宫破裂造成大出血,多亏了父亲一开始便坚持母亲必须去医院待产。如果母亲像村里其她女人一样在家里生产,那么后果将不堪相像。医生们迅速地为流血不止的母亲摘除了子宫,命是保住了,母亲却从此落下了不能再生育的事实。而我,又偏偏是个女孩子。还偏偏林家五代单传,到了父亲这一代就永远彻底地断了香火,这在我们这种观念固执的小山村里简直是奇耻大辱,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事实。哪怕父亲受过良好的教育都不能抵消传统观念带来的强烈冲撞。还有我的奶奶,那个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孤寡老人接受不了这残酷的打击而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每次见到父亲,我总是在极度喜悦的同时却又始终心存负罪感。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便开始的,我也不得而知。我与父亲之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听母亲说,自我奶奶去世后,父亲便随同村里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一起去了城里打工,他们几乎每半年才能回来一趟。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出去赚钱养家去了,但是孤独的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固执地认为父亲背井离乡一方面是无法面对自己,另一方面是因为忍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所致。
有一次卫晓东的母亲与我母亲结伴在阁楼上做刺绣,卫晓东的母亲半开玩笑地对母亲说:“我好像从没听过璟儿叫过她爸爸,也没听她谈起过她爸爸怎么样的,一点也不像我们家晓晴,无论她爸在不在家,开口闭口都是我爸怎么的怎么的……”说这话时,我正趴在旁边的书桌上写作业。
“她爸爸长年不在家,哪里亲得起来呢!”母亲很自以为是地回答说。
“晓晴他爸还不是一样长年不在家。你忘了,他们俩可是一同进城的。”晓晴的母亲可不这样认为。“你没看晓晴每次看到他爸回来的那个样子,高兴得就像个小疯子一样一直缠着她爸爸不放。她爸每次离开都不敢被她知道,不然又不知道要被这个女儿粘到什么时候才脱得了身了。”说这话时,晓晴的母亲一脸的自豪。
“她怎么能和晓晴比呢!”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母亲恶狠狠的目光正盯在我的背脊上。“晓晴又乖巧又懂事,一双小嘴甜得就像蜜糖一样。小脸蛋总是挂着笑,谁见了谁不喜欢啊?她爸爸自然爱她宠她得不行了。父女俩的感情自是没话说。你再看看我们家这个扫把星吧,整天阴着脸,活像个讨债鬼!你说谁看了心情能好得起来呀?别说她爸,就是我为个天天看到的都觉得烦心。”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晓晴的母亲急忙制止了她。
“没一把捏死她就已经对她够好了。这个害人精!”母亲一点也不以为然。
哪怕我早已习惯了无数这样有意无意的漫骂,但那一瞬间的痛,还是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胸口。我克制着自己,就像没听到什么似的继续认真地做我的作业。第二天我到学校拿出作业本的时候,我惊异地看到我居然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线条简单的火柴人。白色的纸张上显示出她小小的个子,说不出来的纤弱,说不出来的孤单。她正迈开双脚,她似乎想走,但是却又犹豫了,因为她没有方向可去。
自我开始模糊懂事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常常响起一个严峻得近乎冷酷的声音来。并且这声音伴随着我年龄的成长而响起的愈加频繁。她对我说:林璟儿你知道吗?你是一个不吉利的人。从你被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不配拥有其她女孩子所能拥有的一切东西。你要记住,自你降临人世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知彻底失去了!
“因为,你是我们林家万劫不复的罪人!”母亲无数次地指着我的额头咬牙切齿地说。
然而在今天,在这一刻里,父亲对我表现出了极度的关爱与焦灼,极度的忧愁与怜悯。这在我荒芜的心田里突然注入了一股甘泉,一股强烈而急迫的渴望,它使我久久地不愿离开父亲的怀抱,甚至还促使了我再次抬起头来第一次大胆地与父亲的目光对视。我第一次清淅地看到,尽管岁月在父亲的脸上留下了苍桑忧虑的痕迹,但是无可否认父亲真的非常英俊。他的鼻梁挺直却没有一丝的僵硬感,额头宽阔饱满,眼睛显得细长又温柔。虽然皮肤略显苍白,却令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曾经听母亲说,作为高材生的父亲在一个建筑队里做会计,而不必像晓晴的父亲他们那样,要在工地里经历日晒雨淋。
父亲对我如此专注地盯着他看有些意外,他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拭去我脸上的泪水,和言悦色地问:“刚才你说你听不到声音了,是真的吗?”
“嗯,我的耳朵很疼。头也很疼。”我胆怯地看了旁边的母亲一眼,又说,“但是我现在已经好了。我可以重新听到一切声音了。虽然头还是有点晕,但我想应该没事了吧。”
“你看看她这张嘴。小小年纪就这样阴毒,懂得拿话陷害人了!这要是长大了还得了!”母亲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我咆哮起来。然后她意识到她生起的炉火又即将熄灭时,她不得不撇下我重新走到灶头前往炉口内塞进禾梗。
果然父亲脸上流露出了怀疑的神情,我觉察到了,这令我沮丧万分,灰心到了极点。看到母亲无暇再顾及我,我便挣脱了父亲的怀抱,抱起了一直在我脚边磨蹭的小猫咪。它没有因为我身上的潮湿而不安,任由我抱着。我想是不是只有它才会相信我所说的并非虚假呢?
“快去换衣服吧,看你全身都湿透了。”父亲皱着眉头说。
“长大了就去演戏吧!”母亲用力地把一个草团塞进炉灶口,回过头来恨恨地说,“我看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
我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小猫咪,它正在用它那淡蓝色的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我,目光里溢满了无限的怜悯与同情。我一手紧抱着它,腾出另一只手去拿起掉在地上的书包,默默地走上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