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天后,感冒仍未完全好,我就迫不及待地要去上学了。月牙儿还挂在山顶上的时候,我就跟随着母亲起了床。母亲也许也觉得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也没怎么阻止我,只是对我说如果觉得累的话就继续上阁楼去歇息。然后自己喝了一杯白开水后就急忙拿起她的锄头出门去了。
我知道母亲像往常一样到菜地里去了。因为我生病,母亲已经好几天没去卖菜了。母亲是个勤奋的人,她一直在自己的菜地里种各种应景的蔬菜,除了自己吃,还挑到镇上去卖。虽然父亲曾劝过母亲不要那么操劳,但母亲却是怎么都不肯。
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母亲前一晚切好的番薯叶子放到大铁锅里去煮。我边往炉口塞柴火的工夫边打扫房间,又像以前那样将母亲的工夫茶具清洗干净,重新放在茶几上。母亲是个典型的潮汕人,喝工夫茶就是一个体现她作为一名潮汕女人无从改变的烙印。她可以容忍家里的地面肮脏凌乱,也不在意自己的头发像稻草一样干枯凌乱,但却不能看到她的工夫茶具沾染一丝的污渍。在我生病的这几天里,哪怕我不做别的事情,但对母亲的茶具我却一天也没有忘记将它们清洗得干干净净。
看到番薯叶子还没熟透,我又提着一个塑料红桶到屋外的手摇式泵水机旁抽水,等到我将屋里的水缸注满了水,番薯叶子也熟透了。我将它们倒在水桶里,像往常一样挑到猪圈里去喂猪。做完这一切后天已大亮。回到家时母亲也从菜园里回来了。她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餐,准备等我上学后她就挑着两箩的大白菜到镇上去叫卖。
我吃得很少,在母亲看来我也许是因为刚生完病胃口不佳的缘故,我心里却像有只小鹿一样在呯呯乱跳。母亲指着墙上老旧的挂钟警告我快要迟到时,我才急忙咽下最后一小口稀粥,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也许是因为我的勤快和主动,母亲此刻显得格外的和颜悦色。
“天气有点冷,我想穿爸爸买给我的那件粉红色风衣。”我小心翼翼地说。
“今天已经不下雨,太阳都快出来了,穿那么厚的衣服不嫌热吗?”母亲看了一眼屋外晴朗的天空,说。
“可能是我的病刚好吧,我感觉挺冷的。”我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还想戴那顶朱红色的帽子。它可以盖住我的前额,不让风吹得我头晕。”
“随你的便了。如果头还晕的话,是不是在家里多休息两天?”
“再不去上学的话,我怕落下的功课会赶不上的。再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只是有点虚弱罢了。其它的已经没有大碍了。嗯,爸爸买给我的那条亲的蓝色的牛仔裤看起来挺暖和的,我想穿那条裤子。”
“你喜欢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吧,变成一只金丝雀也无所谓!”母亲说完不耐烦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起身走了出去。快出门的时候又扔下一句,“这就是你爸浪费钱的后果。”
我乐不可支地跑上了阁楼,利索而隆重地穿戴起了一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我走到母亲的圆镜子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看到镜子里那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焕然一新的女孩子后,才满意地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一路上,我像只欢乐的百灵鸟不停地与遇到的人打招呼高声问好。我看到他们不仅回报了我同样高兴的笑脸后,还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赞美声,不断地有人对我说:璟儿,你今天真漂亮。
你的帽子真别致,颜色也漂亮。你戴上去真好看。
璟儿,你这件粉红色的外套是你穿过的所有衣服里最漂亮的一件了。你今天真好看。
林璟儿,两天没看到你,怎么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看不出璟儿还是个美人胚子呀!
但是所有的赞誉都没有卫晓东的妈妈那样受用。她正在她的菜地里锄草,大老远地看到我就喊:“璟儿,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简直就像刚从王宫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刚从王宫走出来的公主?一路上我被这个从未有过的赞誉弄得飘飘然起来,整个身心都陶醉在这无比精妙的盛赞里。王宫里的公主!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一路上我以我有限的知识在费力地揣摸她的样子。她应该非常美丽,优雅,天真和活泼吧。对了,身为公主,她还必须拥有那么一点点骄傲的气质。因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还拥有无尽的权力和财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住在王宫里的小公主?像我这样曾经无数次自惭形秽、小丑鸭一样的林璟儿,居然也能获得如此的盛誉?我激动兴奋得几乎难以自控了。受到鼓舞的心灵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就像受到了某种召唤似的一下子破土而出。自得与自满更带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所谓的破茧成蝶也好,矫揉造作也罢,难以掩饰的是我内心从未曾有的喜悦与激动,我带着梦想中公主般的傲慢神态走进了教室,然后目不斜视地穿过讲台,走到第三排第二张我的座位上无比郑重地坐了下去。
我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上课的钟声刚刚响过,语文老师还未出现,嘈杂的教室如我意料般那样在我身影出现的瞬息间里陷入沉默。那一道道惊愕的目光不是因为我终于来上课了,而是因为被什么意外的发现给震摄住了。
我表面不动声色,佯装并不知情地从新书包里拿出书本,打开带有花仙子图案的新笔盒,若无其事地翻开,从里面取出一根自动铅笔来。
“林璟儿,你的帽子和外衣真漂亮。”坐在我后面的黑妮第一个碰了碰我的肩膀,探过头来对我说。“还有裤子,它很特别。”
“这是牛仔裤。”我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听说过,但就是没见过。嗯,它好像很硬。”黑妮特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用手摸了一下,说。
“它看着很硬,但是它穿起来却很舒服。比起我以前所有的裤子都要舒服。”我白了她一眼,说。
“是我少见多怪了。”黑妮急忙说,“你穿起它来就像长高了很多。”
“是么?”我漫不思心地回答。
“你不觉得你今天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吗?”黑妮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说。
“怎么不一样了?”我歪着脑袋,斜着眼故意看着黑妮。我第一次发现黑妮的那张黑脸其实黑得还蛮可爱的。
“你穿着新衣服,新裤子,用上了新书包,还有很多样新的学习用品。嗯,哪怕过年的时候都不见你打扮得这样漂亮。”黑妮看着我,又好像若有所思地说,“但我总觉得你好像哪里不对劲了。”
“怎么不对劲了?”黑妮的话令我觉得不悦,用这样的一个词汇来形容我的褪变不仅不恰当,也太大煞风景了吧!
“我也不知道。”黑妮居然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但是还未等她思索出问题的答案时,她又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了。“哇,璟儿,你的笔盒真好看!上面是花仙子哦!”
我故作大方地把笔盒拿到她眼前让她仔细端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得到祝福的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翅膀已经腾空离我而去了。我重又变得灰心丧气,患得患失起来。
感觉总会对她敏感的主人发出某种征兆的。
“璟儿,这么漂亮的笔盒是你爸爸买给你的吗?”黑妮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嘴里边发出羡慕的啧啧声来。
“当然。”我骄傲地回答说,“除了这个笔盒,还有我身上穿的新衣服,都是我爸在城里给我买的。”
“你爸对你真好。”
“那还用说。”
“是么?”
还没等黑妮回答,我前面的一个声音突然接口说。我看过去,就看到卫晓晴那张尖酸刻薄的小脸正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我。
“难道,不是吗?”黑妮也被卫晓晴这种类似高深莫测的语调给弄迷糊了。
卫晓晴没有睢黑妮一眼,她反而更加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了,然后便把头转过去不发一语了。
“晓晴,你不会是想说,我妈对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黑妮像是恍然大悟过来似的高声大叫起来。
“你妈对你说什么了?”我冷冷地看着黑妮,问。
黑妮突然向我凑了过来,俯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妈对我说,璟儿你可能要换妈妈了!所以璟儿,你的这些漂亮的衣服和书包可能并不是你爸爸买给你的,而是你的后妈买给你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看着黑妮气愤地说,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重重地撞了一下。
语文老师挟着课本走进来了,黑妮趁机挟起尾巴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卫晓晴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却不再对我说什么了。我竭力地控制自己起伏不定的心绪。整整一个上午,我把自己的身体牢牢地钉牢在座位上,再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当然,老师们都讲了些什么内容我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一遍一遍不停地揣测分析着黑妮那短短的话语里究竟包含着多少真实的成分。
但我就是不敢再去找黑妮或卫晓晴探听真相。万一它是真的,万一卫晓晴和黑妮不管不顾地嘶开嗓音肆意宣扬,那我岂不是更加自讨没趣,更加无地自容了吗?我突然又想到了,如果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话,那么,它对母亲的打击与伤害该有多大啊!
然而我的担忧和小心谨慎依然管不住别人的舌头,我想黑妮刚才的那些话一定已经被一些极为聪慧且心存怀疑的同学给听了去。下课的刚刚响起,我看到就有几个女生把卫晓晴给拉走了。她们与我隔了好几张桌椅,几个小脑袋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偶尔有窃笑声响起来。透过人缝,我看到卫晓晴的脸上始终泛滥着一种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定的表情。有时她会把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我了。围观的同学也像她那样不时地向我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一个已经对外界产生了说不出来的戒备与防范心理,处于极端敏感期里的人,哪怕多年以后我从卫晓晴那里确切地知道了她们的话题与我并不相关,但那时候的我啊,就仿如坐在了针毡上面,充满了说不出来惶惑,痛苦,恐惧与绝望。我仿佛已经看到,我那尚未真正了解的家丑早已昭告了天下,我的父亲与母亲,还有我,早已成为了别人饭后茶余的笑料,从此无论我走到哪里,背后总有人戳着我的脊梁骨说:看哪,那人就是林璟儿,林璟儿的家庭多么不光彩啊,因为她的父亲做出了一件让她多么难堪,多么抬不起头来的事情……
于是在这这一刻里我把背脊挺得笔直,咬紧牙根努力不让别人看出我的一丝心虚怯弱来,我想我将来也必须如此。这是我的生活与命运。当我无法堵住别人的悠悠之口时,我就只能保持缄默来对抗别人的讥讽。而如果我去与他们争执辩论的话,那么流言蜚语势必将火上浇油,势必幸灾乐祸地将这火焰燃烧得更快更广。但是,但是,我又有些自欺欺人地想着,倘若这一切只是谣传的话,那么清者自清,我又何须像个泼妇一样地冲上前去,与这些无聊的人做无谓的争辩呢?
讲台上老师踱着方步来回走动的机械动作投射在我接近麻木的脑海里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教室里响起的一切声音就像风一样地掠过耳际,再感兴趣的课程都不能引起我思想上的专注与共鸣了。我僵硬而笔直地坐在座位上,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放学的钟声终于响起,和往常一样,像鸽子一样快乐的同学们雀跃着收拾书本,争先恐后,你追我逐地嬉笑着跑出教室,冲往另一座大楼的食堂里。转眼间,喧哗热闹的教室就变得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了。
我无力地任由脑袋俯靠在课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画像。这一刻的感觉很奇怪,没有捶胸顿足,没有痛哭流涕,甚至连悄无声息的眼泪都挤不出来。
我仅仅记得的就是,我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一幅画像上。至于那画像上画的是些什么,迄今为止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回答出来。因为我甚至无法回忆起我的目光究竟是对着教室里的哪一个方位。我的头脑继而混沌一片,继而又无比清晰;继而惶恐不安地担忧着什么,继而又觉得纵使天塌下来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最后我还是清醒过来了。两个两学捧着盛满饭菜的饭盒心满意足地返回教室时,我意识到这个教室再不是我可以久呆,至少是我今天无法再继续呆下去的地方了。我快速地撕下一页纸张,用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张请假条,大意是我感觉身体严重不适,需要再请半天假。然后也不管这是否合乎规定,我背起书包走过讲台时把随手把它丢到了讲台的桌面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教室。
操场上到处都是刚从食堂里走出来的人,有的正向教室走去,打算在教室里大块朵颐,有的已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树荫下吃得津津有味,边快乐地畅聊着什么。我快速地穿过这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似乎有人在叫我,又似乎有人在惊疑地大声问我要去哪里,但我没有停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了。一转眼的工夫我就跑出了学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