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能够永远不被打扰地沉睡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至少可以免受痛苦与烦恼的侵扰。但是于我这样坏运气的人来说,哪怕睡个安稳的好觉也是奢侈的事情。睡得正沉时,我便被一个凄凄切切的哭泣声给惊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脸上沾染了明显的泪痕与污渍。看到我醒过来,母亲的哭泣声也随即停止了。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依然用她那古怪的,空洞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真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母亲吗?往常那张看起来似乎永远霸道,永远固执,永远激愤的表情哪里去了?而让另一种不曾见过的软弱,悲戚,无助,忧郁占据了她如今的整个身躯。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母亲突然伸出双手来,就像拎一鸡一样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床上拎起来,继而将我瘦弱不知所措的身体硬生生地塞进她陌生的胸怀里。我被挤压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却不敢哼出一丁点声音来。而母亲刚刚停止的哭泣声又开始在这小小的阁楼里低璇缭绕,就像春天绵绵阴雨的气息重新覆盖了整个房间。
但是继而我惊讶地发现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它正在悄悄侵入我的心扉,并且轻轻地拨动着我的心弦。无论母亲之前如何地责骂我,体罚我,甚至厌弃我,但是当她陷入最无助的境地时,我却只能是她唯一的安慰与支撑。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双小手臂,以从未有过的深情框住了母亲的脖颈。脸颊也愈加亲密的埋进母亲的胸腔里,这个我从未靠近过的领域,我不再觉得陌生与不可岂及,同时我也忘记了自身的难受。我的内心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来,由此伴随的,还有一股决意担当什么的波澜不惊与无所畏惧的勇气来。
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母亲也一句话也没有提,她只是继续昏天暗地地哭泣着。有时嚎啕大哭,有时抽抽噎噎;有时像雨丝般凄凄冷冷,有时又像受伤的动物一般发出沉重的窒息声……母亲就这样任由自己持续地哭了大半个钟头。估计她的元气耗损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紧抱着我的双手才渐渐地松开,但是她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却越来越令我难以承受。等到她断断泣泣的哭泣声由沉重的鼾声取而代之后,她软绵绵的身躯也整个儿的压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母亲悲哀,无论是她身体上的抑或是还是感情上的。等到她的鼾声足够深沉的时候,我才小心翼翼地托住母亲的双肩,然后把她的身体放倒在我的小床上。我轻轻地下了床,弯下身体帮母亲脱掉脚上的花布鞋和灰色袜子。又将她的双脚吃力地移到床上去,最后我帮母亲盖上棉被后,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
然而我刚走到楼梯口,母亲的哭泣声突然又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我早知道她并非睡过去了,只是因为哭累了才允许自己休息一会。但是我没有重新上楼去,我继续走到楼下,从开水壶里倒出半脸盆热水,从架子上抽下母亲的毛巾,端着脸孔重新走上阁楼。母亲已经停止了她嘶哑的哭泣声,并且又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靠在床头漠然呆滞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未曾见过的陌生人似的。我把脸盆放在地板上,将冒着热气的毛巾扭干,站起来小心地擦拭去母亲脸上的污垢和泪水。母亲的眼泪擦掉之后又旋即流下,我擦了几次后终于作罢。继而又默默地瓣开母亲的双手,拭去手心手背上厚厚的一层泥渍。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没有抗拒,她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任由我摆布着。她甚至连看我一眼也没有,始终低垂着眼睫,表情呆板,一声不吭。我机械地将母亲身上的污垢清洗干净后,便重新端起脸盆走下楼梯。
以我有限的词汇和完全苍白的经验而言,我实在不懂该如何安慰母亲那已经绝望碎碎的心扉。也许留给她一个宽敞的空间,让她得以尽情发泄内心的痛苦,便是一种对她最好的安慰方式了吧?
多少年后,我依然对自己当时的决定后悔不已。如果当时我能在母亲身边陪伴着她,哪怕什么也不说地只是在她身边安坐着,这样即使无法减轻母亲内心里那股遭受被遗弃的痛苦与绝望,至少也无法令她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来。但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方面的危险。
脸巾重新晾上架子后,我走到门口,把脸盆里已经浑浊不堪的水泼到门前空旷的沙地上,继而筋疲力竭似地坐在门槛上喘息。事实上我并没有做什么透支体力的活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全身就像虚脱了似的疲惫不堪。
我刚一坐下小黄猫就出现了,它一看到我马上像往常那般在我脚下磨来蹭去的,摇头晃脑,见我不搭理它又跳到我膝上来使劲地往我怀里钻。我叹了一口气后便把它抱起来重新放到地上。母亲仍在阁楼上,我希望她能够好好的休息一会。也许一觉醒来后她的心情也会跟着好一些。所以我不打算再上楼去打扰她了。况且家里还有一大堆的家务等着我去做呢!
别的不说,对面老屋里的那两只花猪肯定饿得不行了。隔着一个池塘我都能听到它们饿极了的嗷嗷声。
平日里我总是被母亲支使着做各种各样的家务活,所以我毫不费劲地就以最快的速度煎煮好了两大桶猪食。我刚挑着它们走进老屋,那两只大花猪就冲着我汪汪大叫起来,看样子它们已经饿得差点自相残杀起来了。我赶紧把两大桶猪食倒进猪糟里,便马上平息了这两只大肥猪的怨气。
边整理猪窝的时候边看两只大花猪和好如初,看来食物能够填充的都不可能滋生出真正的恨意来,倘若父亲母亲也能够如此该有多好?
重新回到家里已经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像往常那样将清洗后的木桶放在屋子的角落里,然后便走到门口倚着墙柱坐下来喘息。我突然发现四周围静极了。静得令我无端地头皮发麻。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老挂钟,已经下午四点二十分了。因为我刚才的打扫,屋子里显得很干净,所有的物品井然有序地摆放着。母亲起床后如果看到屋子被我收拾得如此干净一定会很高兴的。她最怕看到家里邋邋遢遢一团糟的模样了。再看看门外,池塘边的柳树下拴着隔壁陈叔的两只小羊羔。他们正在树荫下怡然自得地吃着青草,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太阳的光线已经没有了午间时的犀利,却不减余力地依然在池塘里投下它们闪耀的荣光。一群鸭子就在这些荣耀的光里嬉戏穿行,它们一会儿钻进横倒在水面上的竹丛,一会儿又冒出来,但是于这群鸭子来说,这些光斑的浮动并没能带给它们多少欢乐,当然也没能带给它们任何困扰,只是仅仅可有可无地存在着罢了。
池塘过去是一条乡村小道。小道边上栽种着一排杨柳,再过去就是零零落落的几间老旧土房。除了几位孤寡老人,大部分土房已无人居住,只是作为猪圈,牛棚,鸭寮继续使用着。土房的尽头,是村里一座公用的祠堂。祠堂早已破旧不堪,黑色的墙角不仅长着厚厚的苔藓,中间的天井更是长年累月雨水积压,这些浑浊不堪又排之不去的黑色污水不仅持续地散发着令人难闻的臭味,更成为了苍蝇与蚊子任意滋长与横行霸道的天堂。
在我的印象里,祠堂总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哪家有人去世了,他们的家人就会把尸体抬到祠堂里去放置三天五天,甚至七天。据说那个时候祠堂里的苍蝇会飞得更加起劲,简直可以用群魔乱舞来形容。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天,哪怕有些人家会从镇上找来冰块放置在死者的周围,还是无法阻止尸体的斑变以及由此散发出来的阵阵恶臭。
据说守夜的人必须每隔一个时辰就必须对着尸体烧香和焚烧冥币,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死者的灵魂会一直呆在他的身体里,而不会到处乱跑,最终变成孤魂野鬼。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是绝不会从祠堂前经过的。祠堂的大门似乎从未关上过,从外面望进去,张开着的大门就像一个洞开着的血盆大口,通往幽深黑暗不知名的诡异所在。莫名其妙地就从祠堂里刮出来的阵阵冷风总会令我头皮发麻,哪怕在最炎热的夏天也不例外。
小黄猫蹭地一下跳上了我的膝盖,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便恼怒地把它提起来重新扔到地上。小黄猫看出了我的不快,一溜烟地跑进屋内去了。
我用手压了压自己越来越慌张的心跳。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偏偏会在此时想起那座与死亡息息关联的祠堂来呢?这不好的预兆究竟意示着什么呢?
池塘对面的小路上走来了几个背着书包的矮小身影。她们正亲昵地聚拢成一团,似乎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风把她们轻快的言语和欢愉的笑声吹进我的耳朵里,对我如同又一次深重的嘲讽与打击。
为了不让卫晓晴她们发现我在偷窥她们,我只得走进屋里去。我在屋子中间发了好一阵的呆,直到小黄猫箭一般地从阁楼上冲下来,嘴里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并且不停地用它圆圆的脑袋撞击我的脚踝,身体烦躁不安地扭动着。
我蹲下身体将它抱了起来,但小黄猫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抚而安静下来,它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不时地把头转向阁楼,嘴里喵喵地叫着,表情里有一种无以言状的紧张与恐惧。
刹那间里我明白过来了,我惊讶地抬起头来,我看到一股死亡的阴影在我头顶缓慢地移动、漫延着。没错,就是一股死亡的气息。我从未见过它,也不了解它散发出来的气息,但我知道它。我的双手无力地颤抖着,小黄猫从我的手心里直接掉到坚硬的地面上。它发出一句疼痛的尖叫声来,我却再也顾不上它了,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上了阁楼。
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幕差点令我窒息过去,哪怕在多年后已见惯了比这更为惨烈,更为血腥的场面,然而每每想起这一幕,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依然痛苦地难以自制。母亲依然躺在我那张狭窄的小床上。她一动不动的,目光紧锁,脸色泛白。
鲜血顺着她几近离断的手腕,像阴雨天里最缠绵的雨线般沽沽地滴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