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轩把田文义送回赵珂家后,在回去的路上又经过彭家的别墅,他停住脚步在门口探望着,好像这冰冷的铁门背后有着某种和他有关的秘密一样。这个城市来的穷小子,一不小心又在做着富人的梦,意识到这点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的往山上爬去。
落日余晖中,山坡上的梯田里,农民牵着老牛在狭小的地块里犁地,一会一个转身,显得非常局促,田埂上还有一头小牛犊在低头啃草。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那人还在辛勤的劳作着,奇怪的是他怎么能这么从容的面对时间的流逝呢?可是话说回来,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耕作更有意义的事吗?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有意义的呢?对于完全推翻了自己以前的思想模式的瑞轩来说,现在的脑子是一张白纸,所以这个问题就显得很重要了。以后的所有判断和行为都需要一个基本的标准。
瑞轩认为周德全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老师,于是他向周德全提了这个问题。周德全是这样回答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瑞轩又问道。
周德全就对他说:“利益一切事物的就是善,妨碍一切事物的就是恶。”
“那如果有人妨碍了自己怎么办?”
“万事忍为贵。”
“可是觉得划不来怎么办?”
“能忍才能生智慧,老子最能忍,你觉得他划不来吗?这世界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对于人的行为,外界都会产生反作用力,最后都会像回声一样回到自己身上的。要勇敢的去舍己利人,这样做会使你得到更多,而不是吃亏。”
周德全的话契合了瑞轩内心的善良本性,他觉得唯有心怀善念才能带来内心的长久安宁,勇于放弃才能不被牵绊。于是他就躲在自己宁静的心地里,让身体在没有精神干扰的气氛里慢慢恢复活力。他主动承担起修路的苦活,作为对周德全的回报。
周德全教赵珂针灸技术的时候,就让瑞轩趴在理疗床上当活标本,让赵珂数着他脊背上的椎骨找穴位,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毫针扎入他体内,体会各种手法的效果。赵珂趁周德全离开接电话的时候,在瑞轩肩胛骨上扎了两跟毫针,吩咐他脸朝窗户趴着别动。她则悄悄退到办公桌边,从瑞轩放在桌上的钱包里抽出身份证,记下瑞轩的身份证号码,然后迅速的将身份证插了回去。任务完成后她暗暗的舒了口气,在瑞轩背后伸舌头做鬼脸。心想,我就不把毫针拔出来,让他一整天动不了。这时客厅里周德全已经打完电话,赵珂慌忙把瑞轩背上的毫针迅速拔出,免得被周德全看见。
周德全讲述的中医理论瑞轩很容易就明白了,这种理解能力超乎他以前的任何时候,他还把自己掌握的静养方式戏称为精神休克疗法。对一个在黑暗中四处碰壁的人来说,第一道光永远是最美丽的,所以他认为心法调气比针灸更有效。
傍晚的时候,瑞轩独自在院子里静静的坐着,精神上的细微改善都能带给他巨大的鼓舞,也许从此他就要和病魔分道扬镳了。他开始大胆的设想,像他这种超越任何框架的生命个体,完全可以复制成另一个周德全,以他的方式生存着也不错。
这时赵珂也来到院子里舒展筋骨,习惯了瑞轩的古怪脾气,彼此互相沉默也就变得很自然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瑞轩一向默然刻板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彬彬有礼地向她点头打招呼。她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哼”的一声别过脸去,故意回以轻蔑的冷落。瑞轩似乎毫不在意,依旧静静的坐着数自己的呼吸。赵珂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失去谈情说爱的激情了。
赵珂不时瞥过一眼去看他的侧影,觉得他就像一座大理石的男人雕像,虽然没什么可以期待的惊喜,却永远也不会伤害你,可以让你自由的发挥想象;就像石头上的花朵,偶尔也能开出没有风的,寂寞的森林。她渐渐地就习惯了他的宁静,习惯了他那让人心痛而迷惑的眼神,一种未知的力量在悄悄迫使她去吸允他身上神秘的气息。在瑞轩出现之前,她就像周德全的女儿;瑞轩出现之后,她就成了周德全的小女儿,中间隔着这个假儿子,自己的存在感一下降了好几级。
想起她和周德全儿子周承志之间的感情,仿佛还停留在少年时期懵懂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因为身体的成熟而有转变成热恋的趋势。她不知道该用那种心情来看待这段感情,不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爱情为什么突然让自己如此彷徨。翻阅着自己曾经写下的日志,回忆着和他一同成长的日子,不清楚他是否明白她的心情,她每一天都在默默地等待着。
她从小就羡慕周承志有如此完美的家庭:高尚伟岸的父亲,善解人意的母亲,姐弟俩每天都过得那么幸福惬意。回头看看自己的父母,永远只有不停的争吵,互相冷酷疏离,让她稚嫩的心灵大受打击。她向往周承志这样的家庭,从小就喜欢呆在他家里,渴望成为里面的一员;当她认为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他时,她把他的缺点轻轻掩盖过去,不去苛求他给不了的快乐,只想和他一起继承这个温馨的家庭。
周承志对她说,自己要到外面闯出一片天地,然后就回来娶她。她坚信他迟早会回来的,他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就会乖乖的回到这里。不管他有没有出息,至少继承了他父亲善良的基因,只要她自己坚持着,就能让这个家庭延续下去。
瑞轩的出现起初给她带来了些许不安,她生怕这个多余的因素会干扰到她,使她那个脆弱的梦想更加易碎。她一直认为得到周德全的依重是最重要的砝码,现在天平开始失衡了,她必须采取积极的行动。可当她试图主动出击的时候,却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就像把拳头打在水里一样,纯粹白费力气。也许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这个男人的心里就像座看不到头的迷宫,比素描一样的周承志更吸引人。可惜他似乎并不留恋任何东西,只是悄悄的路过而已,却在你心里悄悄的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夜深人静的时候,赵珂坐在电脑前,静静地翻看着周承志博客里的旅游日志。里面记录的都是一些十分琐碎的事,还上传了许多他骑着机车经过在各地的照片,俨然一个旅游达人的派头。照片中的他潇洒的坐在黑色的摩托上,穿着皮夹克,带着头盔和护眼镜,抿着嘴装逼。他就喜欢和路上遇到的那些粗俗的女人合影,如果不是有这么厉害的父亲,就他这条件,连讨老婆的本钱都没有。
他是否会只当她是个山沟里发霉的候补,只是他维护他虚荣心的工具。如果他直接说不喜欢她,那她就死了这条心了,可他总是用满嘴花言巧语来蒙混过关。此刻她仿佛感觉到梦想好像越来越遥远了,远到几乎难以触碰了;她生活里面的这些男人,个个都是极品,让她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说着说着,那些本来熟悉的人莫名其妙就陌生了;有时候,走着走着,那些形影不离的人不知不觉就散了;有时候,等着等着,不经意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就填满了你等待的心,让你失去了等待的勇气。
第二天早上,天阴沉沉的,瑞轩在修路的时候,奇怪的发现上山的车突然多了起来,几乎都停在彭家别墅前面。别墅里断断续续的传出哭泣声,几乎完全笼罩在一种悲惨的气氛里,似乎正在遭受无比巨大的灾难。于是瑞轩放弃了修路的计划,回到周德全家里,正好赶上周德全穿着整齐,提着药箱准备出门,说是彭宏才家有个少年发了急病,要他去看看。瑞轩就跟在他后头来到彭家别墅,想看看别墅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们一进门就被带到一个休息室,门口围着很多人,男男女女都有,房间里面又站着两个男人,正试图将一个精神失常的少年按在一张椅子上。那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青白,两眼无神,悲痛欲绝的恸哭着,那撕心裂肺哭声让人听了心碎,再哭下去少年恐怕会有虚脱的危险。
周德全看情况紧急,赶紧用大拇指与二拇指掐住少年左手中指根部的两侧,接着厉声喝问道:“你是谁,有什么话就说出来。”
站在旁边的彭宏才悲痛地对少年说:“浩泽啊,你有什么冤屈就和爸爸说,说完快走,不要伤害弟弟。”
“浩泽啊,浩泽啊——”被众人扶到门口的彭夫人也泣不成声了。
少年好像没办法说话,哭得更加的悲惨,哭声尖厉而干涩。
周德全让瑞轩人将少年的鞋袜脱掉,将头扶起来,然后拿出一枚消毒过的短针利落的扎入少年的人中穴,向左捻转刺激,待少年略微安定后迅速将针拔出,转扎左手拇指未节外侧,施以同样的刺激法,接着就是左脚足趾内侧、左腕掌横纹的中点处、左脚外脚踝下方、后脑勺枕骨下——上上下下依次扎了十几处穴位。少年终于安静了下来,双眼微闭,无力的瘫倒在椅子里。旁人赶紧试着把他摇醒,呼唤他的名字道:“建初,建初,醒醒,醒醒。”少年清醒过来后痛苦的干呕了一阵,呕出一滩青绿色的脏物,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大家赶紧拿水喂他喝,让他在椅子上休息。
少年的事处理妥当之后,彭宏才陪着周徳全来到偏厅门口。
周德全语气凝重地安慰彭宏才说:“老彭,请节哀。”
彭宏才默默地点头致谢,他凝视着跟在周德全身后的瑞轩,问周德全:“这年轻人是——”
“一个故人家的后生,跟着我学针灸。”周德全解释道。
“我们似乎在那见过,怎么觉得眼熟。”彭宏才若有所思的端详着瑞轩。
彭宏才五十六七岁的样子,鼻直口方,膀阔腰圆,一头浓密的短发下面,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粗黑的眉毛下冷光闪闪。瑞轩看着彭宏才,甚至听到他的名字,心中就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怨恨情绪,好像两个人的生活曾经有过不愉快的交集一样。他觉得这种怨恨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于是他礼貌的对彭宏才点头致意,学着周德全说:“老先生,请节哀。”
“请到厅里休息。”彭宏才把他们领到客厅里,请他们在沙发上休息,在离开客厅的时候,又回头撇了瑞轩一眼。
瑞轩仔细的观察着别墅里的布置,真的好像曾经住过一样,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也许是他接触过的某个影子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在客厅里休息的时候,周德全和身边的老妇人说起话来。周德全问老妇人:“浩泽是怎么出的事?”
“本来他只是送一批茶叶去湘洲,然后想在那里玩两天,谁知道就被刺死了。”老妇人说着,脸上的皱纹揉成了一团。
“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有。他是晚上在偏僻的地方被杀害的,没有人看到凶杀。真是可怜啊,才二十出头就没了。”老妇人惋惜道。
“是被打劫了吗?”
“肯定不是,钱包和手机都在身上。像是寻仇报复的,胸口被刺了好多刀,当场就死了。可是从来就没听说浩泽和谁结了冤仇,真是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女人的话把瑞轩吓了一跳,原来那晚在小巷子里被杀的青年就是彭宏才的儿子彭浩泽,难怪他会莫名其妙的往这里走,估计是死者的灵魂借他的身体走回家。他对这房子的熟悉感,对彭宏才莫名其妙的怨恨,其实都是彭浩泽附在他身上后留下的记忆的碎片而已。
“哎,生死无常啊。”周德全叹息道,不禁又为在外漂泊的周承志担心起来。
老妇人悲愤的说:“是老天爷不长眼,才会让好人受央。”
瑞轩顿时觉得这栋别墅异常的沉闷,于是独自离开了彭宏才家,来到土路上。从彭宏才的气魄看,应该是这地方比较有权势的人物,尽管自己和彭浩泽的死有点牵连,最好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对彭宏才那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估计是彭浩泽在自己体内寄居后残留的情绪,总之都随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