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拂柳,月明半厢房。
客栈息定,客栈所在的整条小巷也已息定,唯有三两门前大红灯笼高高亮着。依稀可见远街灯火阑珊,依稀可闻他楼袅袅琴声,歌声,说书声。
众声之乐飘进了小巷,飘进了客栈,令客栈院中的清秋夜柳,少却了几分孤冷。
凌生卧在床榻,看着地面那方月影辗转反侧,最后通通化作一声感慨,“:好生无趣啊!”
虽是感慨无趣,但是他的双眼却是分外明亮,丝毫不像那个了无生趣的人。榜首啊榜首,脑中再次冒出这两个字,一骨碌就从床上坐起。
实在无法入眠,也无心修炼,只要一想到这两个字,他心中的那股喜悦就像脱缰的野马在脑海,在胸腔里乱窜。
“:火甲前辈,我得了榜首哦!”
“:火甲前辈,我是这次明山弟子选拔的第一名哦!”
“:火甲前辈,你是不是特别为我高兴哦!”
……
“:嘿嘿嘿嘿……”
凌生捂着嘴在笑,笑声传遍整间房,然后飘散至客栈的院落,于是整个院落变得更加寂静,在夜色里,这样的笑声终归是瘆人的。
火甲终于忍无可忍,“:你要是再笑,再废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屁大的事还炫耀个不停,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没闻过肉腥的蝇蚊,没事别烦小老儿,憋不住跟你的野鸡说去。”
“:前辈,赤鸾又不会说话,跟它说话那是对牛弹琴,实在没趣,我还是比较喜欢和前辈交流。我知道了,前辈,你是在嫉妒我,你肯定一辈子都没拿过第一名。”
“:前辈,你的人生很失败咧,看我一不小心就拿了第一名,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拿这个第一,真的,我不骗你。”
“:再说我可是天才,从小村人……”
乐极生悲!
说着说着想到村人,那股喜悦蓦然散去,话也戛然而止,眼中涌出阵阵悲痛。村人似乎已成为一个遥远的词汇,一段尘封的记忆,那些故人终究在一日日里快要被他遗忘,那些乡情终究在他心底变得缥缈,而他们的尸身却仍未找到。
想想自己作为村子唯一存活的村人,最后却连为他们收尸都做不到,还真是个他娘的天才。再说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哪怕找到尸身腐烂不在了吧!
人其实是这世上最无情的存在,哪怕再深的感情,甚至不用刻意遗忘,就会自然遗忘,可却总是牵强附会的责怪时间,责怪岁月,想想有些可笑。
痛心难受之下凌生选择起床,打开房门,来到院中那棵孤柳前静静站立。
看着那月,听着那曲,想着那故人,不是离愁更胜离愁,因为他们再也没了重聚日。
月隐,曲散,故人去,客栈外传来一阵砸门声。
“:开门,快给我开门,我是张君泽,我要见凌生,见庞鱼,见谢庄,我要和他们打……一架,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是三鼎甲……那三个怂货,我要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夜深了,砸门那人的醉语也就清晰传入客栈的每个角落。
似乎没人开门,那人依旧还在砸着,于是惊醒了客栈院落里的其他人,他们纷纷打开房门走到小院,或是门前窥探,仔细听着声响。
砸门声陡然停住,而后嘭的一声,客栈的门被人一拳砸倒,一行人穿过客栈的大堂来到后面的院落。
“:凌生,庞鱼,谢庄,你们……给我出来,否则……我今天……砸了……这座客栈!”
那人窜进院中,长袍散乱松垮,脚步虚浮不定,晃晃悠悠的从柳下走过,根本未曾看到柳下站立的凌生。至于随他一起进来的众人倒是有人看到了凌生,可是他们并不能将凌生这个人和这个名字正确的对号入座,于是站在他们面前的凌生反倒没人理会。
“:找到了,庞鱼和谢庄在那!”
有不少人白天来过客栈,见过两人的样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两人。
张君泽被人搀扶着醉眼熏熏地走到两人近前,打量两人半晌,眼中好似清醒了几分,一把推开搀扶着他的那名少年,指着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原来果真是你们两个怂货,那个榜首不会是和你们一起的另外一个怂货吧!这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芒山剑派居然选出三个怂货为三鼎甲,真是……真是笑死我了!”
张君泽笑,一行人随他笑,今夜他才是众人中的主角,什么三鼎甲,不值一提。
这种感觉很好,他很喜欢。
此次芒山应试他是第四名,这个名次着实令他很是尴尬,正当他要试图去接受时,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庞鱼和谢庄是那两个怂货,他的傲气让他变得不愤,不甘,他觉得他不该是这个名次。
酒宴上,觥筹交错,那些被淘汰的弟子以事实的口吻,却用略微夸大事实的叙说,让所有前来赴宴的上榜青年才俊明白,原来三鼎甲真是三个怂货,好像就连他们得到三鼎甲也会不费吹灰之力。于是张君泽易发变得不愤,不甘,加之众人对他的捧吹,以及酒意的侵蚀,他头脑一热就他来了。
在砸开客栈大门,看清庞鱼和谢庄面容之前,他是醉的,在看清两人之后,他是清醒的。
奇怪吗?不奇怪。
若是庞鱼和谢庄不是他看到的那两个怂货,他会醉下去。可现在他发现他们正是那两个怂货,他觉得没必要再醉下去,就是这么简单。
张君泽笑得很放肆,很大声,他觉得芒山不过如此,于是他转身看向身后随自己而来的人,高声道“:我觉得他们不配成为三鼎甲,我觉得我可以轻易打败他们。今夜我要向你们证明,向芒山证明,我张君泽并不是比不过他们三个怂货,我能打败他们,我要让芒山重新替我正名。”
笑着,张狂着,他猛然看到柳下站着的那个人,他揉了揉眼,再睁眼,然后那个人依然还在。
“:凌生?你是凌生?”张君泽迟疑道。
凌生道“:何事?”
张君泽一听,捶着胸口就笑得险些岔气,“:咳咳……你竟然……真是凌生!”
“:我要跟你比试,我要让众人都看看,什么榜首,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怂货,不堪一击!”
凌生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张君泽,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向庞鱼和谢庄报喜时的心情,总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错觉。
“:你要和我比试?不好意思,我暂时没心情跟你比试。”
张君泽一愣,剧情不对啊,他都已经想好比斗时怎么羞辱这所谓的榜首,可结果人家不跟他比试,一切预期的故事瞬间偏离了方向。
“:你为什么不跟我比试?”
“:我为什么要跟你比试!”
“:你怕?”
“:你就当……我怕!”
凌生本就在追忆村人,本就心中难受,受到这些人的搅扰更是心烦意乱,因而他就更不想遂这些人的愿。
你想要的,我不给,你想看的,我不让你看。
凌生顿时恍然大悟,原来白日里庞鱼和谢庄就是这般针对他的,他狠狠点下头,默默把这笔账记下,然后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张君泽开心极了,看着凌生不敢迎战直接选择逃跑,这回到了他的心理预期,于是他对着身周的那些少年大声道“:你们看,这就是所谓的榜首,竟然不敢接受第四名的挑战,不是怂货又是什么?”
“:嘁!”
“:果然是怂货!”
“:懦夫。”
“:这样的人还当榜首,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
一阵鄙夷,在月夜下,在众人的口舌间开了花。
凌生真的很烦,于是脚步顿住,转身,双眼缓缓扫过嘲讽他的众人,直到众人嘲讽消失,他才将目光定格在张君泽的脸上,认真说道“:我是怂货,可我是榜首,而你好像只是第四名,至于你们又是第几名呢?我很奇怪,你们究竟是在嘲笑我,还是在嘲笑自己连怂货都不如?”
院中蓦然静寂,非是惧怕,而是震惊一个怂货居然张嘴打了他们所有人的脸,这句冷冷的讽刺瞬间就将众人舌尖那朵鄙夷开出的花捣了个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