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一股来自西伯利亚冷空气和低压槽气流下压的影响,即不属于北方也不属于南方的中原省会Z市,前两天飘飘洒洒下了半日小雪,人字形房顶北坡瓦片的凹陷处,残留少许未融完的雪。背阳的房檐,滴滴答答不时有水滴落下。水滴落到地上的一瞬间还是洁净的让人顿生怜爱。
屋顶上刚刚经历一场依依不舍的离别,泪还在流,生死紧随的落到地下,又重新相聚一潭的水分子,中间竟多了第三者,被各种档次来回移动着,摩擦大地的鞋底,强行掺和到了一起,变成黑褐色粘稠状的物种,变异后的此物种,肮脏的难以相信,它的前世曾是洁白如雪的雪。自西向东从低压区中延伸出来狭长区域产生的涡旋,仍然滞留在满天一色灰蒙蒙的云层下面,毫无离开的意向。
走出长途汽车站的出站口,宋欢喜把身上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顶端拉不动了才不得不停下,又抽出蜷缩在温暖脖颈里浅咖色拉毛长围巾,重新戴到头顶,双手拉着围巾的两头在脑后用力的系了个结,如果不是为了留着眼睛看路,她情愿包起脑袋上所有的人体器官。空气潮湿而阴冷,温热的脸上偶尔有一点冰凉的液体掠过。抬头看看低矮的天空并没有雪花飘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省会车站广场,仿佛什么时候都是人头攒动,人挨人人挤人永远没有清净的机会,快到阴历新年了,拥挤的程度更是让人震撼。欢喜站在出站口高高的台阶上,众多混杂的声浪在身边涌动,下面是一张张表情各异而又陌生的面孔。
坐了五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欢喜的两条腿好像长在了别人的身上,往前走了十几米才有知觉。还好没有拿太多东西,到沈爷爷家也不远,路上如果不堵车,最多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欢喜看了一眼耸立在广场中央的大钟十点多一点,还来得及,到了沈家,还有时间和爷爷奶奶说会话,给他们汇报汇报这半年多自己的情况。
早上天还没亮,欢喜临出门时,还在犹豫要不要来省城。石桥小学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带的五年级又是毕业班,学生们到了最关键最紧张的时候。上个星期欢喜就收到了沈佳南的信,要她今天一定回来给自己过生日,佳南的信上还说,她已经给三零一所有的同学写过信了,她们都会来的。
毕业半年多了。欢喜也很想见见三零一几个好姐妹,不过她最想见到得还是沈光远,不知道这个善良的老人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沈佳南一家和爷爷沈光远同住在师范学院后边,老家属区的一幢两层小楼里,公交站台离师范学院家属区还有几百米远。十年了,自从沈光远把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欢喜从遥远的塔拉带到这里,她不知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今天是她毕业半年多第一次又回到这里,看着熟悉的一切,每棵树都让欢喜感到亲切。
欢喜的四年大学就是在眼前的这所百年学府中度过的,这里不光是欢喜的母校,也是她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学习工作过的地方。可他们再也回不到这里,他们都永远留在了塔拉草原边,芦苇丛生那片盐碱滩的山岗上了。
欢喜一直以来对沈光远有种纷然杂陈说不出得感情,在自己的心里不知应该感激他还是怨尤他,是沈光远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把孤鸟一样的欢喜带到了这里,在亲人们曾就读生活过的省师范学院受到了高等教育,自己也终于回到了爸爸宋不穷生前朝思暮想的故乡石桥小镇。可她却从此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塔拉,离开了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四座坟茔,离开了郭伯伯一家,孤独的一个人在陌生的中原省城恍惚生活已十年了,如寒风中枯枝上最后一片叶子无助而又无奈。
从大路左转再有十几米就到家属区的大门了,刚转过弯的欢喜突然听到身后传出一声短暂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尖叫着像被踩到尾巴扼住了半边喉咙的犬吠,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下,一辆深绿色的出租车呼啸着从她身边
“嗖”
的窜进了家属院的大门,眼疾身快的欢喜惊叫的
“啊”
的往路边跳了一下,已经晚了,路中间低洼处刚融化的一小潭雪水和泥土的混合物,被急速的车轱辘碾压后,飞起一人多高,纷纷扬扬斜射下来,正好落了她一身,还有几滴溅到了她围巾没有包严实的脸上。欢喜跳起的脚落下时又差一点被四溅到地上的泥水滑倒,没回过神来的她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冲到前面的出租车
“吱哇······”
一个急刹车,发动机继续
“突突突······”
沉闷哼唧着,带动整个车身都在颤抖,如急速追赶猎物累趴下气喘吁吁的兽。车还没有停稳,从摇下的车窗里露出一张斜转身子带着墨镜,平头男人的脸。有限的局部没有一丝表情,欢喜捕捉不到镜片后面的聚焦点,仿佛是在盯着拉下围巾,被愤怒和惊吓激红了脸的她,和她身上被黑色泥点溅成了斑点狗一般的米色羽绒服,停留的时间用秒计算也不会超过前三个数字的个位数,随即用他离开方向盘的一只手举到额头一侧,向欢喜敬了个如电影中美国大兵式标准的军礼
“对不起,我赶时间”
冷冷的声音媲美今天的气温,不像是道歉,倒像是教训,平头男人说完,还没等欢喜反应过来,身子立刻钻进了车里
“呼”
的一声,连人带车冲进了家属院,往左拐了个弯没了踪影。欢喜紧追了几步,跺着脚手指着剩下一溜烟雾的家属院大门
“你,你,你·······你给我停下”
哪里还有车的影子,欢喜气的说不出话来,就是说出来了又能怎样。宽大的门口连个鬼影也没一个了,欢喜转过身弯腰拾起刚才因为躲车掉在地上的帆布包,里面有她给沈爷爷带来的石桥土特产,她用手抹去脸上冰凉的液体,擦拭被泥水溅的脏兮兮的羽绒服,谁成想越擦越污秽不堪,满肚子的愤怒和委屈无处发泄,对着大门嘟囔的骂道
“天阴的比锅底还暗,带着墨镜耍什么酷啊,最好这辈子别让我看见你,如果本姑娘再见到你的平头冰块脸,我先上去把脸上的蛤蟆镜摔到地上,用脚踩个稀巴烂,让你知道自己五行少德,今后用眼睛看清路,别再祸害其他人······”
骂完还没有解恨的欢喜,看看四周匆匆而过冷漠的脸,吝啬的眼光也不曾瞟向自己,胸口一起一伏脸气的通红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因为要赶凌晨最早一趟安城到省城的长途汽车,天还没亮,欢喜就起来了。腊月的清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她把冬天最保暖最厚实的冬装里一层外一层在身上套了好几件,最后外面才穿上这件羽绒服,穿戴好的身体,臃肿的像个发酵好的面包,坐在长途汽车上还没有什么感觉,满车的乘客都和自己差不多,包裹严实窝倦在座位上。到省城坐在公交车上就感到自己和这座城市是有点格格不入,又想起刚才那张带着墨镜的脸和冷冷的语气,反而像是在嘲讽她这个不屑一顾的笨女人,连这座城市的路都不知道该如何走了。
这就是宋欢喜和郑豫偶然又落入俗套的第一次相见,必然的是,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他们之间的纠葛竟追溯到上一辈,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同学加情敌,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同上,看起来够乱,够荒唐,够俗不可耐的······如果荒唐到此结束,他只是她记忆里的一小段,骂几句出出气,狂妄冷酷五行少德的路人甲,或者路人乙,从此在她的记忆里湮没无闻,老死不相往来,欢喜的一生也许皆大欢喜,郑豫照样过的心安理得,生命之河源远流长。没想到更加不符合规则的事,从她和郑豫必然相见的那天起,就不可避免的让她悔恨终身,此次不见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