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铭出征后,百里弈每夜得了空便搬来梯子爬上屋顶,眺望远方。这天夜里,百里弈正抱膝坐在屋顶上呆呆出神,忽有人朗声道:“你在看他吗?”吓得百里弈险些从屋顶上滚下来,回头见是魑龙,松了口气,“你不守着羁縻山,来这儿做什么?”
魑龙道:“我按照你的意思,已令人备下大量水袋。官军火攻无效,已经开始撤退。”
“那他……”
“我们只守不攻,他不会有事,不日就能无功而返。”
“……你早知平王就是沈铭,对吗?”
魑龙点了点头。
“为什么瞒着我?”百里弈抬头看到魑龙黯然的目光,心下一怔,这儿太危险!你来做什么?”
“带你离开。”
“我不走。”
魑龙一把抓起百里弈的手腕,“你必须跟我走!你早该换血了!再拖下去,你的肌肤会永远无法复原!”
百里弈吃惊地看着魑龙的手,那只手正紧紧地抓着她的疙瘩遍布的手,忙挣扎道:“我的手又脏又恶心,你快松手!”
“我不在乎!”魑龙一个疾步便纵身跃起,携带着她飘飘然飞出王府。宫殿似的楼阁,黑森森的茂林修竹不多时便被抛在身后,迎面是星星点点的夜空,凉爽的清风。百里弈扭头去看魑龙,心道:“要是带着我飞出王府的是沈铭,那该多好!”
魑龙助百里弈换血毕,百里弈正要开口让魑龙送自己回王府,却见魑龙闭目歪坐一旁。
“魑龙大哥!”百里弈叫了一声。
魑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睁了下眼,眼皮又垂了下来。
百里弈看到他的肩头不断有鲜血渗出,惊呼道:“哎呀!我竟忘了你重伤未愈!”
魑龙双目紧闭,说不出话来。
百里弈慌慌张张地身上摸索了一阵,急道:“我换了这身村姑的衣裳,金疮药被忘在家里了!怎么办?”
魑龙微微摇头。
百里弈借着月光向四周查看了一番,惊觉自己所处离平王府甚远,想到如果不赶在沈铭之前回到平王府,沈铭定会怀疑自己泄露军机才使他战败,那时百口莫辩,忙对魑龙道:“既然你没事,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魑龙突然抓住百里弈的手。
百里弈心道:“沈铭是我的命,我不能再失去他,只有对不住你了!”她用力掰开魑龙的手,起身疾步奔往平王府。
日中时,百里弈方赶至平王府外,从外向内张望,内中静悄悄的,心下稍宽,又向路人打听,知沈铭尚未回府,心下猜度必是向皇帝复命去了,于是松了口气,忽而想到王府戒备森严,守卫又认识自己,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谈何容易,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百里弈不时看看天日,心知早朝必定早就结束,沈铭此刻想必就在回来的路上了,于是心急如焚。
“你是白老大吧?”一个低哑的声音忽然从耳边响起。
百里弈惊叫一声,侧头一看是几个乞丐装束的正义帮弟兄,怪道:“怎么是你们几个?”
“寻梅姐让我们几个守在府外的,都已经好多天了!亏得寻梅姐交代过您蒙着脸,否则可真错过了!”
百里弈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把你们几个给忘了!”心下略一琢磨,喜道:“附耳过来!”
等百里弈说完,那几个正义帮弟兄哈哈大笑道:“白老大,您这招可真绝了!”
不多时,几个乞丐从巷尾走过来,用尽全力朝王府的侍卫们丢过去一个个大纸团,一丢一个准,纸团“啪啪啪”全贴在了侍卫们的头脸上。侍卫们不解地伸手摸下脸上那黏糊糊的东西一看,竟是满手的臭烘烘的猪粪,登时气红了眼,却见那几个乞丐回头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拔腿便跑。侍卫们怒不可遏,留下两个看守,其余的纷纷去追打那几个乞丐。
百里弈抿了嘴笑,轻声自语道:“看你们几个还能站多久!”
果然内中一个看守一刻也站不住了,对另一个抓狂道:“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先去洗洗,回来换你!”说着转身便往府内飞奔而去。
另一个忙道:“凭什么你先去洗,要我在这臭熏熏的犯恶心!”说着也追了进去。
平王府门口没了守卫,百里弈不慌不忙、大模大样地走向平王府。正抬膝要迈门槛,忽听到屏风后有无数脚步声传来,百里弈赶忙退了回来,见一群丫鬟、小厮簇拥着含辞从屏风后走出来。
百里弈心道:“她出来做什么?该死的!害我功亏一篑!”
“守卫呢?怎么一个都没有?都死到哪儿去了!”含辞谩骂着走出平王府,丫鬟小厮们随即在大街上站成两列。含辞站在街心,不时踮起脚往远处张望,忽然听到身后有奔跑的脚步声,含辞只当是沈铭回来了,满心欢喜地急忙转过身:“铭哥哥——”不想,不转身还好,这一个急转身,刚好与那疾奔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含辞一屁股跌坐在地,怒骂道:“要死啊!跑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居然敢撞我!看我……嗯?怎么这么臭!”含辞抬起头,却见眼前这人满脸满身的猪粪,臭不可闻,再看自己身上,也粘上不少,不禁大声尖叫起来。
百里弈正捂着嘴窃笑,听她叫得尖锐,忙捂了耳朵。原来含辞所听到的脚步声来自那几个追打乞丐的守卫,他们此刻正无比狼狈地跑回来。跑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没料想含辞会突然转身面向他,不禁撞在一处,此刻吓得魂不附体。
婢女们纷纷去扶含辞,含辞指着那守卫大叫:“把他给我杖毙了!杖毙了!”立刻便有小厮上前将那名守卫拖进了王府。
一个婢女悄声问道:“含辞姑娘,还要继续在这儿迎接王爷吗?”
含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扬手给了那婢子一巴掌,呵斥道:“你瞎了吗?我都这样了怎么能站这儿?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扶我回去沐浴更衣!”
众人战战兢兢地簇拥着含辞回府,百里弈赶忙低了头尾随众人跟进王府。
回房后,百里弈便开始忐忑地等着沈铭差人来传唤自己。直至入夜,才听到房门外有轻叩之声,百里弈登时精神为之一振,急忙跑去开门,可门外竟然没有人。百里弈疑惑地走出去,睁大眼睛向四周张望,除了摇晃的树影,什么也没看到。
“难道是因为我太过紧张的缘故,所以听错了?”百里弈回房,将门重新闩上,转身便撞上个大黑影。百里弈正要惊呼,那大黑影捂住了她的嘴,道:“是我。”
百里弈抬头看到骷髅面具,定下心神,一把推开魑龙,嗔道:“你想吓死我呀!”
魑龙道:“我只知你住这一片,也不知是哪间房,怎敢轻易现身?”
百里弈有些尴尬地看了魑龙一眼,讪讪道:“你这么快就可以走动了吗?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平王府,你怎么又来了!你就不怕又被抓起来?还有,你才调息了半日,怎么就敢到处乱走呢?”
“沈铭此战大败而归,回来一定会怀疑你。平王府对于你就是龙潭虎穴,一刻也不宜多呆!你二哥也等着你回去,赶紧跟我走!”
“不,我不走。”
“为什么?”
百里弈支吾半天,道:“你回去就说,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刺探军情。对,就这么说!”
“你……”魑龙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说着,纵身一跃,跳上房梁。紧接着,门被一脚踹开,沈铭冲进房,凛然扫视了一眼。
房间很小,一览无余。沈铭便把目光落在了百里弈身上。百里弈手上正拿着一件衣衫,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刚才那个人影是谁?”
“人影?这里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是我了!”
沈铭瞪视百里弈道:“刚才我明明看到两个人影!”
百里弈故作惊讶,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是这个吧!”百里弈说着甩了甩手中的衣衫,笑道:“刚才我正拿着这件衣裳比来比去,可巧,您来了,看到了两个影子。其实一个是我的影子,另一个是它的影子。”
沈铭半信半疑地瞅着百里弈手中的衣裳,忽然瞥见百里弈的手与往日大不相同。不但脓包全不见了,疙疙瘩瘩也看不到了,就连黑色也褪去了,只留下一些或大或小的结痂,结痂之间隐约可见白晳的肌肤。沈铭将目光慢慢移到百里弈的脸上,百里弈依然蒙着纱巾。
沈铭突然问:“弈儿在哪?”
百里弈道:“今天是十五,下个月的今夜,此时,绿心湖畔,你自会见到她。”
“我问的是她现在在哪?”
百里弈道:“我不会告诉你。你也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不过,没人帮你约她出来,下个月的今夜,你是见不到她的。”
“你可真狡猾!”沈铭忽然发现百里弈那双带着俏皮、狡黠的眼神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妩媚、清亮,微微一怔,“明日,我便派人送你离开。”
“不用那么麻烦,”百里弈微笑道,“你只须给我一匹没有动过手脚的快马,并且与你的守卫知会一声,叫他们别阻拦我就行了。”
“好,都依你。”沈铭走之际看了眼被他踢坏的门,“刚才得罪了!不过你放心,就算没有这扇门,我想,也不会有人来骚扰你。”
百里弈听出沈铭话外之音分明在说她丑陋,不满地看着他走出房门,可看着看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和沈铭厮守在一起,嘴角微蕴笑意,喜不自胜。
魑龙跃下房梁,道:“没想到你一点也不恨你的仇人。”
百里弈忙道:“他不是我的仇人!我已经问清楚了,我百里家的血案跟沈铭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欺骗了你,你也不在乎?”
“这怎么能怪他?他是奉命行事!况且,”百里弈顿了顿,含笑道,“姓氏、身份、地位、背景,这些是身外之物,我根本就不在乎!只要知道他对我是真心的,那就够了!”
“那正义帮的仇呢?”
百里弈敛笑,略一沉默,道:“我可以失去厉鬼山,甚至是正义帮,但不能没有沈铭!我也曾恨不得将平王千刀万剐,可当我得知沈铭就是平王,不管他对正义帮做过什么,也不管他对白老大做过什么,只要他不是我百里家的仇人,我对他就不会有恨意。这几年,我一直活在仇恨中,我也曾怀疑过他,怨恨过他,我甚至恨周围一切的一切,连老天都恨!可我没想到的是,当他站在我面前,当我抬头看到他,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痛苦、仇恨都烟消云散了。我的心里竟然不再有痛苦的恨,只有甜蜜的爱!”
魑龙默然凝望神采飞扬的百里弈,听她滔滔不绝、深情款款地说了一大段,心中酸楚难当,忽然觉得自己似被掏空一般,身子一晃,忙以手掌支撑茶几,使自己能倚靠茶几站定,不致于跌倒。
茶几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正沉浸在憧憬之中的百里弈,她回过头,“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还没有恢复?我就说你不该来嘛!你来了只会给我添乱!刚才多危险!幸亏我灵机一动。你赶紧走吧!不要再来了。哎,刚才的话可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
魑龙不作答,凝睇良久,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百里弈换下婢女装束,恢复村姑打扮。小厮来传话,说是王爷吩咐,马厩里的马任凭挑选。百里弈微微一笑,心道:“沈铭想用这种方法告诉我,马没有被动手脚。也好,我这去挑匹最好的马!”
百里弈走近马厩,边走边欣赏匹匹膘肥体壮的好马,从东边的第一间马厩一直踱到西边的最后一间马厩,忽闻马厩旁草料堆里有人声传出。
一人道:“正义帮就像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另一个道:“这怎么可能?咱王爷不是才吃了败仗嘛!我看这正义帮厉害着呢!”
“我有可靠的消息。”那人压低嗓音说道,“羁縻山机关图很快就会落到咱王爷手中了!有了那图,羁縻山再难攻,也是一座小土丘!”
百里弈心头一震,“羁縻山图谱唯我和二哥人手一份。我那份自记熟后便已亲手焚毁;二哥是个妥当人,怎么会让如此重要的东西被人盗去?”百里弈心中忐忑,屏息凝神再听。
另一人道:“那机关图可是羁縻山的命门啊!白老大怎么会这么大意,让机关图泄露出去?这不合常理啊!你听谁说的?消息可不可靠?”
那人:“我敢说偌大的王府,就我这消息来源最是可靠。也就是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才知无不言。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你我都得掉脑袋!”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悄声道:“我有个堂弟就是正义帮的人。说是正义帮的人,其实是王爷安插在正义帮的眼线。那机关图若是藏在白老大身上,谁也没辙!可偏偏藏在那位风流成性的断臂大少身上!那位爷呀!嘿嘿!在正义帮是个出了名的花花大少!酒色财气,四样齐全了!”
百里弈大骇:“原来二哥将图给了舜华!”
另一人笑道:“我懂了。你堂弟定是趁他喝酒嫖妓偷了那图!”
“偷?我堂弟若是就这点心计,王爷也不敢重用他!他呀,临摹了一份。这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妙招呀!”
“有了这图,王爷必能立大功啊!”
“可不是!你想啊,王爷几天前才吃了败仗,皇上不但没降罪,那日散朝后,独留咱王爷说了好几个时辰的话,还带他去御花园游玩,内中隐情可想而知。”
“哎?你刚才说那图很快就会落入咱王爷手中,那就是说现在还不在王爷手中,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弈听得心惊肉跳,手心直冒冷汗,听说机关图尚未落在沈铭手中,心中微宽。
那人道:“我堂弟来信说,他三天后便会带着羁縻山机关图,在十里坡和王爷的人接头。”
百里弈悄然退回,拣了匹膘壮的骏马,牵了便走。
守卫果然没有阻拦,百里弈心有所虑,一刻也不愿耽搁,跨上马背,飞也似的奔往羁縻山。
羁縻山到处是火攻后留下的痕迹。垂头丧气的焦木冒着黑气,熏黑的山石碎瓦随处可见,还有几处断垣残壁。虽然没有被官军攻下,可损失依然惨重。远处,百里亭正指挥着山兵们进行修缮加固工作。
百里弈跳下马,便直奔百里亭,站到百里亭跟前,却只一个劲儿喘气,半天愣是没说清楚一句话。
百里亭道:“你……是弈儿?怎么还蒙着脸呢?你总算舍得回来了!看你急成这样,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已手刃朱允煐?”
百里弈一愣,缓过气来,道:“二哥,平王没有下过毒,他不是咱家的仇人!”
百里亭怒道:“你说什么呢!他不是?那就怪了!分明就是他朱允煐冒充秦诤混入我百里山庄,目的就是鬼公子的书!是不是他下的毒,我虽不知,但以他王爷的尊贵身份,他若不是幕后策划者,谁是?就算他没有下毒,定有差下属去做。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弈儿,你在王府呆了一段日子,莫非被他洗脑了?怎么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百里弈道:“这事容我回头慢慢和你说,眼下有一件事十万火急,关系我们所有人的生死存亡,刻不容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把羁縻山的机关图给了舜华?”
“你听谁说的?”
百里弈急道:“你只说有没有!”
百里亭道:“图我收着呢!没有给舜华。”
“那就是舜华偷的!”
可巧百里舜华远远地看到百里弈回来了,见她着急地和百里亭说着什么,便赶忙走过来,正好听到百里弈说他偷东西。
百里舜华登时暴跳如雷:“喂!我说女魔头,你别有事没事尽诬陷我!我偷你什么东西了?我百里舜华也是百里山庄的爷!我缺啥了,要去偷你的?”
“舜华,你先别发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来之前我听到我们羁縻山图谱外泄的消息……”
不等百里弈说完,百里舜华便暴喝道:“你自个儿昏头昏脑的,弄丢了机关图,竟然怀疑我偷了!你怎么不说百里山庄落到今日的这步田地,全是我百里舜华的过错啊!啊?”
“舜华,”百里亭道,“稍安勿躁!二叔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且听你七姑姑把话说完。”
百里弈道:“二哥,舜华,你们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我不会故意针对你们!事出有因,请你们务必静下心来听我说。正义帮里出了内奸,而且这个内奸在帮平王做事。三天,不,两天后,他将带着机关图去十里坡与平王的人接头。这件事是我无意中偷听到的,我不能确信其有,但也不能确信其无啊!我必须先弄明白,然后才能安排下一步的部署。”
百里舜华冷哼一声,反问道:“那你怎么不从自个儿查起?凭什么先查我们?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机关图不是你外泄的?没准儿就是你外泄的!”
百里弈道:“我那张图,早在羁縻山修缮完工时,我便熟记在心,亲手焚毁了!根本没有外泄的机会!”
百里舜华嗤笑道:“也许你在喝醉时又画了一张送给你的追随者了,也未可知啊!拜倒在你裙下的男人多如繁星!说不定,连你自己也记不清送给哪一个当信物了呢!”
百里弈怒不可遏,抬掌便要打百里舜华,却被百里亭一把捉住。百里弈转而无比委屈地望向百里亭,哽咽道:“舜华这样羞辱我,二哥你还偏袒他吗?
百里亭道:“他说你几句你就受不了了,可当初你却砍下他一条胳膊!舜华那时就好受吗?你虽是他姑姑,可他还长你两岁,而且还是个堂堂男儿!你动不动就打他耳光,像话么?”百里亭说罢,用力丢开百里弈的手。
百里弈握着被百里亭抓红的手腕,又是伤心,又是难过。
百里亭道:“且不说,我根本就没有把图交到舜华手里,就算交给了舜华,舜华再不济,也知道轻重,不会泄漏的!”
百里弈道:“如此甚好,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图没有泄漏的可能,那就是他们设了局骗我,我不理会就是了。弈儿告退。”
百里亭似想到了什么,忽冲百里弈道:“等等!”而后转身面向百里舜华,迟疑片刻道:“舜华,我记得前阵子你曾经跟我借过机关图,有这事吧?”
百里舜华想了想,道:“确有其事。不过,我早还你了!二叔,你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当时只是觉得好奇,借过来看了两三天而已。我发誓,我没有给其他人看过!二叔,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确实还给我了,我自然信你。要不,我现在就去看看,图还在不在。”
“二哥,”百里弈叫住百里亭,“您不用去了,图肯定还在。我听到的消息是图被人临摹了。舜华,二叔把图借给你的那几日,你可有出去喝酒?”
百里舜华歪着脖子,一脸倨傲,高叫道:“我每天都有去喝酒!那又怎样?”
“你!”百里弈望着百里舜华无比傲慢的样子,强压怒火问道,“那你可有喝醉?”
“不记得了!”百里舜华昂头以鼻孔相对。
百里弈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对百里亭道:“二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真有人趁舜华酒醉不醒时偷了图临摹,那么两日后,图就会落到平王手中。不日,他必挥军来攻,就我们这点人马,给人家塞牙缝还不够呢!”
百里亭冷道:“那你刚才还说平王不是我们家的仇人?”
百里弈哑然,只片刻光景,便转移话题道:“现在图还没有落到平王手中,我们还有机会阻止,赶紧想个对策才是!”
百里亭摸了摸髭须,道:“从羁縻山去往十里坡,途中必经盘龙谷。我们只需在盘龙谷布下埋伏,专等那个内奸出现,然后截下机关图即可。”
百里弈道:“盘龙谷的周遭地势太过复杂,如果这是平王设下的骗局,那他会想到我们将在盘龙谷拦截。如此一来,他会不会也在盘龙谷设伏,想把我们包饺子了?”
百里亭道:“有这个可能,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假设放弃盘龙谷。毕竟,不管这是不是骗局,我们都要冒这个险。我们已经被逼得都退到羁縻山了,再无路可退!一旦机关图外泄,羁縻山必不能保。那时,我们藏身何处?”
百里舜华笑道:“我倒有个办法,既不用冒险,又可以稳操胜券!”
“什么办法?”百里弈和百里亭异口同声。
百里舜华自信满满地说道:“将羁縻山的几个出口死死守住,不准任何人靠近。就算有人得了机关图,他出不去,平王也就无计可施了。”
“舜华的主意不错!那时,我们只须揪出内奸就可高枕无忧了。”百里亭轻抚百里舜华的肩膀,笑道,“舜华好样的!”
百里舜华瞟了眼百里弈,道:“可有人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总觉得我不如那个姓齐的外人!关键时候,可知孰优孰劣!”
百里弈略一思忖,道:“这些隐蔽的出口只画在机关图上,原本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可如果在每个出口安排人员戍守,那这些出口就暴露给更多的人了!而且突然这样严防死守,不就是告诉弟兄们羁縻山有难?到时候,人心惶惶,敌人没打进来,我们先自乱阵脚了!再者,我们要派哪些人去守出口?我们怎能确保守出口的人当中就不会有那个内奸?”
百里舜华听百里弈说得有理,不好反驳,愀然道:“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百里弈道:“我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必须四管齐下。”
百里舜华睥睨着百里弈,冷笑道:“口气不小!我问你,怎么个‘四管齐下’?”
百里弈道:“其一,从即日时,实行早中晚三次点名制,各坛、各队凡有人员无故缺失,必须立时上报。其二,由我连夜在那些出口加设机关。其三,在去往盘龙谷的四条道上设岗盘查。其四,盘龙谷这个险我们得冒,就由我亲率重兵把守这最后一关。”
百里亭赞道:“弈儿果然心思缜密!如此一来,不管这是不是骗局,机关图万难泄漏!就这么办!今日所议,谁也不能外泄,若走了风声,内奸变了计划,我们就白忙活了!”
百里弈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去看百里舜华。
百里舜华瞪视百里弈道:“干什么瞪我?难道我会把百里家的产业白白送给别人?”
百里弈道:“你知轻重就好!就怕你又喝醉了说胡话!”
百里舜华指着百里弈的鼻子道:“我告诉你,女魔头!这两天,我还就滴酒不沾了!”
百里弈扬手想要拍落他的手,百里舜华将手一缩,百里弈拍了个空,心知时间紧迫,自己任务繁重,不敢再和百里舜华拌嘴,回头斜睨了他一眼,道一句:“希望你说到做到。”便急急忙忙走开了。
百里弈令寻梅先后找来魅狐、魍鹏、魉鲲和齐挺儿,分别将任务一一安排,并一一交代保密,便急忙去库房挑拣合适的弓弩、箭矢,又马不停蹄地去往各出口安装机关。怕威力不足,百里弈又将身上玄机甲衣脱下拆掉,将衣内袖箭也一并安置出口处。
待安装妥当,百里弈站起身,忽觉头重脚轻,两眼直冒金星,心道:“时间太紧,只能加安个临时的机关。虽然粗糙,内奸若非武林高手,应该是出不去的。”百里弈连日奔波,又强撑着将机关安好,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此时,走出去没几步,便觉天旋地转。她摇摇欲坠,两脚似踩在棉花里,脚下一扭,眼前一黑,便一头栽进草丛里。
一轮皎洁的圆月镶嵌在辽阔无垠的苍穹之中,天的尽头是一架横贯东西的云桥,云桥上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手持玉笛踏着月色向这边飞掠而来。
百里弈又惊又喜,忙招呼道:“沈铭!我在这儿!”
那男子近了,更近了,丰神俊朗,气度雍容,果然是沈铭不假。只见他一挥衣袖,轻飘飘地落在百里弈身前。
百里弈痴痴地凝望着沈铭灿若星辰的双眸,沈铭也低头用温柔的目光凝视她,“今夜便是十五,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百里弈急忙道:“我没忘!我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了这个!”
沈铭闻言展颜一笑,那一笑就像冬日里的暖阳,温煦可爱,令人沉醉;就像夏日里的荷花,一尘不染,令人心怡。清风吹动他的衣袂,就如一湖春水荡起微波,飘飘欲起。
百里弈忽然觉得沈铭随时都会飘然远去,心下焦急起来,“沈铭,别走!”
沈铭轻拥百里弈入怀,怜悯四溢,低头柔声道:“我知道你累了,早已厌倦打打杀杀的日子。我来就是带你离开。我们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要,一起远走高飞,去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过神仙般的日子,好吗?”
百里弈欣喜地连连点头,泪水却早已****了脸颊。
沈铭轻轻一跃,带着她凌空飞起,一直飞,一直飞,飞出去很远,很远,名山大川全成了脚下的泥丸、丝带。沈铭带着她直飞到天边的悬崖之巅,星星和月亮离得那么近,似乎伸手便可以触摸到。
百里弈正自狂喜不已,沈铭却杳然不知所踪,独留她孤零零地站在最高峰。
百里弈高呼沈铭,可茫茫天地之间她只听到自己的回声,什么人也没有。她惶惑地低头寻找出路,却发现四面都是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根本无路可走。她站在悬崖边探头向下看,崖高万丈,其下深不可测。只看了一眼,便觉惊心骇目,吓得她手脚直打颤。她咬咬牙,试着把脚伸下去,寻找可以踩踏的地方。她喘息着,紧紧地贴在崖壁上,一步一步地往下摸索,可费了半天力气,却猛然发现自己已然上不去,也下不得。百里弈悲泣不已,嚎啕大哭,忽然,手脚一软,身子急速下坠。
百里弈失声惊叫起来,猛然睁开眼,星光熠熠,四野虫声唧唧,凉风徐徐,“原来是梦!”余光瞥见身边的好大一团火焰,“着火了!”百里弈骇叫一声,跳了起来。
身侧有人笑出声。
“谁?”百里弈定睛一看,火光里坐着好大一条身影,“魑龙?怎么是你?”再看那火焰,不过是一小堆篝火。远处,月华的清辉洒落草莽,恰似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雪。百里弈不禁笑道:“我怎么幕天席地地睡起来了?”
魑龙道:“你是累晕过去的。”
百里弈发现自己离羁縻山的一个出口很近,遽然色变,“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就是内奸?”
魑龙愕然道:“什么?”
百里弈转念一想,面现愧赧之色,道:“不对,我才把你从平王府救出来,你不会是内奸。那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也太蹊跷了吧!”
“我是无意中经过这儿,看到你昏睡在这儿,怕你被野狼叼走,就照看了一会儿。”
百里弈将信将疑,待要再问,魑龙忙道:“你梦见什么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
百里弈面上一红,梦见沈铭之事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告诉别人的,所幸魑龙没有追问,只是枯坐着,目视噼噼啪啪的火堆怔怔出神。
百里弈见火上烤着肉,此时已经熟透,热香四溢,走上前取过来就吃,只嚼了几口,便怔住了。
魑龙望了她一眼,“怎么?不好吃?”
这熟悉的味道让百里弈想起很久以前她也吃过这种味道的烤狼肉,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幅画面,画面里是满地带鞭痕的死狼。那时,她就怀疑是魑龙杀死了那群围攻她的野狼,还为她烤狼肉,此刻更是确信无疑,笑道:“和我上回吃的一样喷香、美味!”
“上回?”魑龙先是一怔,继而低头微微一笑。
百里弈道:“以前呢,我以为厉鬼域里没一个好人,全都是些凶神恶煞,四鬼更是恶贯满盈。这些年,我才渐渐明白,善恶黑白哪有什么标准?是非对错就真的能说清楚吗?所谓的名门正派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龌龊事!而邪魔歪道中倒大有可歌可泣的性情中人!”
百里弈边吃边道:“你也算一个!你曾两次奉玉面阎罗之命来抓我,不过,两次你都反过来被我抓了,而我两次都没有伤你性命。你从此便这样帮我,为我做了那么多。如果没有你,我便有九条命,也已经死了。不过有阵子,我把人都只往坏处想,以为你心里藏奸,居心叵测,几次想害你呢!你呢,大人不计小人过!”百里弈恳切地说道,“往后,你我就是至交,我便是怀疑我自己,也不会再怀疑你了!”
魑龙没有插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百里弈,似欣喜,又似悲伤。百里弈觉得他的目光很复杂,就像广袤而深邃的大海,让人看不穿,也看不透。
看着百里弈吃饱了,魑龙方道:“是什么样的内奸让你如此劳师动众,竟然把魅狐、魍鹏、魉鲲和齐挺儿全派出去了?”
百里弈斜睃一眼,讶然道:“谁告诉你的?”
“这还需要别人告诉?有眼睛的自己会看。”
“那……你还看到什么了?”
“你单独把我给忘了。”
百里弈道:“你别多想哦,我只是觉得你需要休养。”
“到底出什么事了?”
“虽然,我答应二哥此事不外泄,不过,你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无妨。”百里弈遂将自己在平王府所闻和自己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魑龙听罢面色凝重,“为什么把自己安排在这么危险的盘龙谷?你应当留守羁縻山,派其他人去!”
百里弈一怔,心下道:“同样的安排,二哥和舜华听了觉得理所应当,魑龙却为我担忧。难道二哥和舜华竟不如魑龙吗?”百里弈心中有些难过,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有把握着呢!何况我手底下有这么多人,又有寻梅这个贴身保镖。没事!你不用担心!”
魑龙盯着火苗道:“我跟你一起去。”
百里弈心道:“那天,你受着重伤,我却丢下你不管,跑回了平王府,你不但不怨,还去平王府找我。如今你还没好利索,我可不能再让你涉险。”因此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魑龙一动不动地坐着,端凝如山,一言不发。
百里弈忽然觉得不管自己答不答应,他一定会在自己最需要他帮助时及时出现。她以往多次得救,不恰证明了这一点吗?知道拦不住,于是笑道:“也不知那个内奸何时动身,我得早早带人过去。一个人走夜路,到底有些害怕!哎,你打算一直守着你的火堆吗?”
魑龙一愣,蓦地起身笑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