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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翠萍清早起床走进卫生间,猛然从胃部往上涌出一股酸水,她一惊,心想,坏了,莫非真有了?这些日子,自己为了父亲的事和班上女生的事,根本无心他顾,甚至都后悔自己当初心血来潮去城里取环,那种恶毒而荒唐的念头怎么会出在自己头上。高中虽然无能,但他却从来没有说过抛弃自己娘儿俩的想法,他勤俭顾家,算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至于他在外面大半年没回来探亲,是否红杏出墙,那就靠他自觉了。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有男人们打发寂寥的去处,没钱的到偏僻街边的洗头房,阔佬进出灯红酒绿的夜总会。这样的去处太多,妻子总不会时时跟着盯着,只要心存贼心,没有打空手的时候。不仅老板养“小”,就连国家干部居然也有堂而皇之养小生子的。百姓们只能愤愤不平地议论几句,或许也有好管闲事者向各级纪检部门反映,可是也没见有关部门真的拿他们开刀,削掉他们的官职,让他们体验一下牢狱的滋味。久而久之,这样的生活作风问题便成了私人的事,老婆都没有办法,别人就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其实,现在这个时代,老婆又能管得了多少?往往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老婆到最后一个才知道。即使一清二楚了又能有多大用处?到单位去吵去闹,男人的乌纱帽丢掉了,婚离了,吃亏的还不是自己和小孩?

忍气吞声,家丑不可外扬,这是许多老婆的选择。使得社会的道德风气越来越差。

翠萍想,党风就是这样慢慢被弄坏的。怪不得台湾的柏扬先生说,男人其实都想嫖娼。皇帝就是最大的嫖客。翠萍的同学里有一个官做到市里的区长了,听说他们区里专门辟了一栋别墅,精心挑选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一条龙服务,棋牌、健身、理发、足疗、桑拿、网球、餐饮等,所有的非工作项目应有尽有。领导们来了,谈完工作一定会留大量时间开展这些休闲活动。大约所有的男人内心深处都向往古代的那种妻妾成群的生活。追求新鲜刺激,经常换口味,是男人们的天性。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像高中这样知识水平不高、道德修养一般的男人能抵挡住诱惑么?

偶尔寂寞时,翠萍也会胡思乱想,琢磨着已婚男人性生活间隔的时间,最长的极限。翠萍硬把酸水咽进喉咙里,好不容易稳住自己,刷牙洗脸,想着高中远离家乡的无奈和辛苦,她忽而心生愧意。如果工作如意,不愁吃穿,谁愿远离父母妻儿,在异地他乡过着漂泊的生活呢?经历过龚平安的亲子鉴定和要求赔偿,她对外出打工的男人多了些同情和理解,便对自己近一段时间来的浮躁和荒唐萌生出反省来。她猛然一惊,近些年的孤寂,以及社会风气的变迁,几乎让自己的坚守前功尽弃,她居然羡慕出双入对,居然羡慕有权有势,居然羡慕潇洒风流,差点像许多分居两地的夫妻一样,冒出与高中劳燕分飞的念头。

高中说过,如果都外出打工,儿子的学习就不好安排,打工人员子女的学业很不好。虽然这几年,党中央国务院一再要求各地要十分重视务工人员子女的教育问题,流入地也采取了不少切实的措施,但为打工子女开办的学校,教育教学质量仍然相对比较差。自己过着守活寡的日子,满足每月六百元的工资,不就是图个儿子的教育吗?儿子在小学时总是名列前茅,可是现在,昨天班主任告诉她,晓峰最近的学习劲头明显出现了问题,上课常走神,这次期中考试,各科成绩下滑。她只知道晓峰偶尔偷偷去网吧,而对他和龚月多次被勒索以及差点参与一宗杀人案却一点不清楚。看来,是自己做母亲的严重失职。高中的话是对的,我们自己没有什么名堂了,辛苦挣钱,为的是培养出一个光宗耀祖的儿子来。

班主任报告晓峰的成绩时,翠萍很想问问龚月的情况,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倒是班主任主动向她打听:“常老师,龚月以前是你教的啊?怎么从来不见她父母过问一下孩子的情况呀?”翠萍笑笑:“这孩子还好吗?”“成绩倒是在中上等,只是常常看她下午的课堂上倦怠得很,似乎总也没睡足过。”“也亏得她,父母都外出了,她还要照顾弟妹。”班主任叹息一声:“这些人家常常是本末倒置,不知道挣钱到底是为什么。”说得翠萍哑口无言,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早饭吃点什么呢?翠萍看到昨夜的剩饭,原本打算像往常一样,添点水,放些菜叶,烧泡饭吃,但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想想,还是算了,懒得吃了。放了3元钱在茶几上给晓峰和玲玲买早点,自己提了包去学校。一路上,心情糟糕透了。她打定主意,必须自己了结这事。亏得龚平安一闹,把自己也闹明白了,不然自己不也要步腊香的后尘么?闹出许多不雅来,自取其辱。上午有三节课,明天是双休日,下午或者明天去县城吧。现在人流很简单的,也不用什么手续,妇产科的医生根本不管你是谁,愿做掉就做掉,不存在像美国那样牵涉到什么人权保护之类。只是她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对李斌说明呢?不说吧,便宜了那个王八羔子,说吧,最多也只不过能得到一点营养费或营养品什么的。思来想去,自己也有责任,归根到底,女人根本就不能单独同男人呆在一起,吃亏的总是女人。

翠萍心不在焉地上了课,然后布置了不少作业,还发下几张试卷,心里想着人流就是小产,得给自己放几天假,休息几天,还要补充点营养,不然会惹病的。学生可耽误不得,这次考试,跟平行班比起来,成绩普遍下滑,不能因为自己准备请假又耽误学生。她把课本收拢,清清嗓子,又强调了一遍:“这些作业和试卷必须一题不漏地完成,我会完全用原题再考一次的。考试没有80分的就罚站。大家听见没有?”她用教鞭敲敲讲台,学生们便齐声高喊:“听见了!”这样的齐声,让翠萍听得很舒服。小学教师在学生心目中不亚于皇帝,翠萍走在路上时,习惯了学生垂手而立于路边,恭敬地问好。这样的时候,她往往只随意地点点头,口里一叠声“好好”地敷衍着。学生频繁的问候让她的每一天都有一种满足感,使她能够安于低薪的现状。想起高成林曾经问她是否愿意去即将成立的铁矿开发公司搞办公室时,她至今觉得高成林不过是随口开玩笑而已。自己一无学历二无专长,年纪也不轻了,还能做什么呢?只盼望什么时候能转正到自己头上,成为一名正式教师,就谢天谢地了。

天气还是比较温暖,翠萍穿了件厚点的毛线衣,站到院子里,抬头望望,树叶纹丝不动,她担心有风,女人小产是怕风吹的,没有风就好,她就可以不必多带衣服,只穿一件毛衣加上外套就够了。翠萍早上去买了两斤肉,打发儿子带玲玲去看家婆,叮嘱晓峰让家婆捉一只老母鸡回来,说自己以前人家给的一支天麻,需要炖老母鸡汤喝。晓峰问她是不是又去打牌,翠萍说去趟县城,洗发精火腿肠什么的都要买些。晓峰说:“那你到教辅书店给我买些真彩牌的笔芯回来,要细的,发伯家的店里总是卖些质量差的笔芯。”想想又补充说:“妈,要记得带点巧克力回来。”

翠萍把需要采购的东西买好,提在包里,就赶去医院。脱了裤子,躺在那个白色钢丝小床上,将两条腿高高架起搭上铁架,整个隐私部位全部暴露在妇科医生眼前。幸好县城医院里的妇产科医生全是女的,要是大城市里,男女不分,那真丑死了。她横着一条心,心里的懊悔就象潮水一样淹没了自己。医生说你把屁股往前移些,放松,不要紧张,怎么不避孕呢?女人自己不晓得照顾自己,害的是自己。翠萍羞愧得泪满眼眶。钢剪的声音异常刺耳,它伸进自己的身子里,剪掉的是自己的血肉,是不堪的记忆。一阵一阵的痛楚中,她居然走了神,对面前这个白大褂居然起了恨意,觉得她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杀了自己的孩子,跟凶手无异。丢到那个铁桶里的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生下来,他会像谁呢?像自己吗?

就在这时候,手机响了。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瞥一眼手机的方向。医生说快了,现在只要清宫,马上就好。已经不痛了,翠萍握着的拳头放松下来。两分钟后,医生抓了把卫生纸往她大腿里一放:“好了。半个月内不要同房。”然后就到外屋去了。那意思是你自己擦一下。翠萍赶紧坐起来,擦干净,把纸丢入垃圾桶,再将卫生巾垫在内裤里,穿好衣服,头有些晕,她在里间坐了会儿,打开手机,一看,是高中的,她回拨过去。

高中说:“老婆你哪去了?”

翠萍有气无力的,眼里涌上泪水,但她瞬间就忍住了:“我在县城里,买些东西。”

“哎哟,你怎么不早说?我刚从那儿回来,下了火车就直接搭客车回向阳了。”

“你说什么?”翠萍大吃一惊。

高中没有听出翠萍的异样,他兴奋地说:“我回家休假了。想给你一个惊喜就没提前告诉你。还以为你在家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翠萍无力地说:“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翠萍束手无策。她知道,人流后是不可同房的,但高中好几个月没回来,这次回来还不像饿狼似的,能阻止他吗?以前他一回来,天天晚上要,有时中午还要一次。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这个猪,他怎么不事先联系一下就跑回来。要不然自己也可以推迟几天再去医院呀。

护士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感激地谢过人家,坐了会儿,起身准备走,朝医护人员笑笑,一个圆脸的护士还说了句“你慢走。”她心里酸酸的却又感到些许温暖。这个医院素来是以服务态度取胜的,翠萍想,尽管这里曾经因为医疗事故被老百姓大闹过,院长还挨了打,但乡下百姓仍然喜欢上这里看病,不为别的,就为看一张微笑的脸,听到一句热情的问候。现在,还有多少行政单位,给乡下农民一张笑脸呢?

走出医院大门,门口有个不小的商店,她一眼瞥见了卫生纸,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就进去买了两包卫生巾。然后她招了辆摩的,直奔汽车站。

一进家门就闻见了菜香,翠萍心里异样的温暖,她把包放在沙发上,高中一边解围裙一边说:“老婆,正好,饭熟了。”丢下围裙就跑过来,抱住了翠萍。久别的喜悦,人流的酸楚,加上愧悔,翠萍眼里含着泪水,将头埋进高中的肩胛颈窝,好半天不说话。人说“久别胜新婚”,一点不错。高中问:“儿子呢?没跟你在一起?”翠萍说去妈那儿了。高中就说:“正好,那快吃吧,吃完休息会儿。你看你,脸色很难看呢。是不是太累了?喝水吗?”翠萍点点头,显出疲惫的样子,瘫坐在沙发上,高中急忙冲了杯奶粉,端过来给翠萍放好,自己忙着去盛饭端菜。翠萍喝着牛奶,想着高中说的“吃完休息会儿”的话,那不就是等于阿Q说的“吃完我要和你困觉”,换句话说不就是要做爱么?也就是医生说的要“同房”。夫妻之间的作爱本就天经地义,前些日子,翠萍几次梦里都感觉到高中的爱抚,醒来却是独自听夜虫轻鸣,翻来覆去再也难眠,心中好一阵凄楚。可是,是健康重要还是——翠萍心中忐忑,一边思虑着一边喝着牛奶,牛奶喝了一半,忙起身去把包打开,故意把卫生巾拿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拆开拿出一小袋,见高中在盯着自己,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去了卫生间。

高中摆好了碗筷,抬头正好看到翠萍拿了卫生巾走,沙发上还醒目地摆着两大包。他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坐了下来,看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发呆:自己只有五天的假呢。这一着怎么就没想到呢!都怪自己太仓促了点。

翠萍一点食欲都没有,为了安慰高中,她笑着在桌边坐下,勉强吃了半碗,喝了一碗汤,强笑着说:“我头有些晕,先去睡一会儿。”高中看看她:“那好,我扶你去。”他放下碗筷,立即扶住翠萍上楼。把翠萍扶着躺下,盖上薄被子,高中把手放翠萍额头试了试,说:“还好,不发烧。你先睡,我吃完就来陪你。”翠萍点点头。

高中匆忙扒了几口饭就上了楼,碗筷也懒得收拾,他去卫生间撒了尿,又搓了毛巾把自己下身擦了擦,含了口水漱一下口,他知道翠萍讲究卫生,他得给老婆一个好感觉,之后便去卧室,关了房门打上闩。他担心儿子猛不丁回来,撞见父母大白天还在床上亲热,影响会很不好的,以后在儿子面前说话都没威信。

翠萍不能拒绝高中的亲热,毕竟夫妻分离得太久。她任由高中肥厚的手掌抚摸,她能感觉到高中心情的迫切。高中紧贴着她,右手自上而下,脸颊、双乳、平滑的肚腹,直探到裤头外面,感觉到厚厚的卫生巾,才无奈地止住。高中温热的话语,痒呵呵地缭绕在耳鬓:“老婆,你说我多可怜,这么长时间了,我半夜都憋醒了。你信不信?你看看你看看——”他把翠萍的手拉着往自己的下身探去,男人的那物件已然硬梆梆的,翠萍心里一阵悸动,怕他对自己的外遇有所察觉,便顺手握住,高中一颤,急促地喘息起来,嘴里喃喃着:哦哦哦,怎么办?你真不可以吗?

翠萍有些内疚:“今天才来呢,好多。”

“怎么偏偏这时候?真倒霉。唉!”他仰身躺着,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高中在家里闷着头做家务,儿子晓峰一回来就粘着爸爸,父子俩打了几场球,儿子心情快乐多了。第四天头上,高中正在烧午饭时,忽然接到公司电话,催他速即回去,为他代班的人家里出了事,要他立即回去上班。高中正要说我还想再请几天假呢,那边说:“不行,你这个岗位没其他人了。”就挂了电话。高中嘴里苦得像咕了一大碗黄莲,他心里叫着:“怎么这些鬼事都让我给碰上了?我这不白白花了几百元路费吗?”原本想续几天假,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跟老婆亲热亲热就离开,再怎么也说不过去,何况好长时间来,自己心里就是恋着这档子事才请假回来的。唉,这下没指望了。他全身软了下来,觉得自己真是无用,这么多年在外面混,连个小老板都没混上。他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齐涵回到县里时,是五天后的一个深夜。她连脚都没洗,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中午。醒来后大脑里满是那个叫“储凤英”的女孩的形象。

一张瓜子型略显瘦削的脸上,一对呆滞的眼睛,长长的头发上,满是皮屑和灰尘。她还留在精神病院里。院里的工作人员带她到面前时,她没有躲闪,只是睁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漠然地看着齐涵和小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她依然沉默寡言,眼神里流露着忧郁和迷茫,这个20岁不到的女孩,真的会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么?齐涵一阵心寒,她无法把在老家看到的两个小男孩与眼前这个女孩联系起来。大约是在医院里养了些时日,她的气色还不错。但齐涵却想到了山野里的杜鹃花,被风雨打湿后,七零八落的样子。

幸好高部长同高乡长一起去了,不少老乡们主动协助,当地新闻和公安部门也给以积极的配合,他们终于找到了储凤英当年的男友——一个在湖南老家已有妻儿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已经跳槽到另一家厂里去做推销员了。他承认曾与储凤英相好过一段时间,但却矢口否认强暴了她。至于孩子的事,他发誓祷愿说他根本就不清楚,不然决不会丢下不管的。对那个男人该怎么处理,齐涵觉得就是司法部门的事了。储凤英的诊疗之事,高部长说回来找找县民政局,尽量从民政渠道解决。消除负面影响的后续报道,当地的新闻同仁答应在原媒体上发一篇。就这样,齐涵在深圳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就立即打道回府。

齐涵伏在火车的上铺上,摊开采访本,把回来准备交县报发表的稿件拉出了初稿。她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睡眠没有超过五个小时。

将所有的脏衣服都塞进洗衣机里去洗,她打开冰箱,找到半袋子荠菜猪肉速冻水饺,她懒得上街买菜,想想吃碗水饺填饱肚子就行。她开了液化气下水饺,早饭午饭一块儿吃。吃了水饺,晾了衣服,骑上车赶去上班,得把这篇报道修改打印出来。等到大家都来上班后,她松了口气,一边看着文稿一边走进总编室,把文稿交给总编。总编笑着“辛苦了辛苦了”。齐涵正准备出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总编却又喊住了她:“齐涵,你再辛苦一点,刚接到的电话,《中国少年报》有两个记者直接坐京九线的车,追踪采访我县的洗车童返乡复学情况。他们没有同我们宣传部门联系,直接去了学校,校长警惕性比较高,打电话来请示。我们要掌握主动权,注意报道的角度和立场,你叫部里的车送一下。”齐涵问:“现在就去吗?”总编点点头:“那两个记者已经在安平初中,下午他们可能还要去十八湾小学。你干脆一起去。”齐涵问:“十八湾小学在那个乡?”“向阳乡。”“那好吧。”

驱车直奔安平初中。一路上,齐涵的大脑里蒙太奇似的出现了前些时采访过的自杀的小男孩,男孩的日记,吓得拼命奔跑的龚月,还有最近向阳初中的殴打致死案……她想,不知这个叫龚月的女孩子最近怎么样了。太阳偏西时,齐涵在校门口见到汪校长,她感觉汪校长有点面熟。汪校长欣喜地说:“那两个北京的记者真不错,那么大老远跑来,还自掏腰包捐了800元。”齐涵问:“他们在哪?”“在我办公室。留他们吃饭,他们说时间来不及,明天要赶往湖北省的黄冈市,今天就要去向阳乡。同我打听向阳乡怎么走。真能吃苦哪。现在这样的记者已不多见了。”齐涵心里说:你真是孤陋寡闻呢,我难道不是一个吗?

汪校长一边介绍情况,一边带齐涵去教室见了那个返回的学生,在初二3班,他姐姐和爸爸都出去打工了,没有妈妈,他觉得自己成绩不好,还不如也出去挣点钱。汪校长说:“就这么简单。其实,这样的学生现在多呢。齐主任,我们现在办学校很难哪!”齐涵心想,这个校长年纪不大,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话拖声曳气的。

京城两个同行的年纪与自己差不多,齐涵对他们很有好感,他们不惊动地方政府,直接下到最基层,见到当事人,而且还自掏腰包,这种作风很对自己的路。她笑着对他们说:“下午我们就去十八湾小学,山路十八弯,车子进不去,步行可能要走三四个小时,你们行不行啊?”稍微胖一点的记者问她:“你一起去?”“当然。”齐涵有些调皮地笑。“那怕什么?你行我们未必还不行?”“那就走着瞧!”齐涵调侃地点点头。

一刻也不耽误,立即上车,驱车直奔向阳乡。齐涵算了算,到乡政府就得四十分钟,再赶往山里,那不要到晚上七八点吗?得在乡里找个向导,可能还得拿手电筒。她立即给高成林乡长打电话,高成林想了想说:“轿车上不去,这样吧,你三个人是吧?我找三个人骑摩托送你们。”齐涵高兴地说:“OK!你高乡长办事最妥帖的。回见。”

车子驶进乡院子时,齐涵就见三辆摩托一字排开,等在门边。高乡长上前来同他们一一握手:“先喝点水,不急,骑车只要一个小时,我叫村里安排了晚饭,饭后回来睡觉不迟。”齐涵见高成林拿了两顶头盔,就笑:“莫非你也去?”“当然。大美女记者前往,我焉有不陪之理!哈哈……”齐涵大方地笑:“乡长亲自去更好。可以现场办公嘛。”

高成林递头盔给齐涵:“我带你吧,我得负责你的安全。你是宣传部的领导,得照顾好。”齐涵接了头盔,戴到头上,跨上摩托后座,“驾——”的一声把大家都逗笑了,回头摆摆手说声“拜拜”,又朝小车司机喊一声:“小王,你就在这儿等我们,晚上回城里住哦。你别先溜啦。”

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突突”地吼着,吃力地往上梗。山上遍布灌木和碗口粗的松树。夕阳时而被远山的树梢遮挡,时而从山坳处露出头脸。一条沙石路盘在山腰,有的地方本就很窄,大概是前些时第一场秋雨冲塌了一大边,下面很陡,重修很费劲。车子只能靠里边小心翼翼地行走。高成林叹气:“没办法,这条路每年要修五六次,常常是刚修好就被冲掉。唯一的法子只能改道,改道就得是大工程。”齐涵说:“上面人多不多,干脆移民建镇,不就彻底解决了?”“移民建镇也不是没考虑过,关键还是经费问题,老百姓本就困难,每家必须给些补贴,才能移下来。我们预算过,十八湾村最难走的大概有一百九十多家,每家补贴五千就得近百万。乡里出不起这个钱。也难统一思想。现在只能争取交通部门的修路项目经费。”齐涵说:“三农问题已经作为中央一号文件提出来了,中央和省财政对民生工程的专项经费数额很大,县里正在准备搞村村通工程,你们赶紧去挂个号。”正说着,只听哗的一声,前面的洪主任连人带车掉到坎下去了,高成林紧急刹车,车“吱”的一声停下,两人赶紧下车跑过去,幸好边上被老百姓开出了窄窄的一小块地,摩托倒在地里,没有继续往下滚,两人都没大伤,洪主任手背上擦破了皮,露出血色,北京的胖记者脚被崴了一下,他爬起来,试了试,笑着:“还好,还能走。”后面的车也到了,大家一起把摩托推上来,高成林问:“你还能骑不?”洪主任掏出卫生纸抹着手背上的血迹,说:“行。”大家又继续前行。

十八湾小学下午就接到了电话,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在学校等着。村小学平时是不上晚自习的。那个三年级的女学生林芳等在教室里。齐涵一行人进去时,她正在不怎么亮的白炽灯下写作文。齐涵拿起她写了一半的作文看,题目是“我喜欢的地方”,正文只有几句话:

我最喜欢北京啦,路好走,楼房多,人也多,车也多,只是太冷,比我家里好得多,我对妈妈说,要在北京工作,三年级的学生,才刚刚学作文,句子挺通顺的,只是全是逗号,可见她还想往下写。

林芳站着低头不安地看桌子,胖记者正给她拍照,他选了几个角度,想拍出黑板和课桌都有的镜头,他对林芳说:“林芳,你还记得我不?”林芳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点点头:“你就是那个给了我200块钱的叔叔。”“你这几天上了多少篇课文?”林芳翻了翻:“一篇。老师叫我把在北京看到听到的全写下来。数学老师还给我补了课。”

校长插嘴了:“乡里把她送回来后,我们立即开了个专门的会,也找了她家同屋的亲戚。她家父母和哥哥都外出打工了。她一个人在家里自己照顾自己,自己洗衣自己煮饭,晚上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在她家陪她睡。这样情况的学生还有十几个,我们已经决定从明天起,学校开个小食堂,教师轮流烧饭,把这样的学生集中起来吃饭。已经分别同他们家长联系了,伙食费实打实算。”

林芳眼神落寞,怯怯的,看着胖记者,忽然问了一句:“叔叔,又要把我上电视吗?”胖记者怔了一下,问:“你喜欢上电视吗?”林芳点点头,叽咕着:“上了电视,我爸爸妈妈就能看到,他们就……”林芳没说下去,是说他们就高兴还是难过,是说他们看到她的可怜样就会回来,还是就能解决思念之苦?齐涵心里想着她的省略。胖记者问林芳:“你家到学校有多远?”林芳抬起头手朝东边一指,齐涵望去,东边是个山坳,山脚到山腰上大片的毛竹,山坳里隐约望得见十几户房子,零零落落的,这个学校就是建在山坳的入口,校长说:“这个山冲里,最远的一户也就三里路,但十几家都很分散。留守的老小不多。青壮年都出去了。”胖记者说:“我想到林芳家看看。”校长看看高乡长,高乡长说:“饭还早吧?那就快去快回。”校长说:“正好也要送林芳回家。”

林芳背着双背带的小红书包,兴奋地走在胖记者身边,见胖叔叔走路有些瘸,就问“叔叔你的脚怎么了?”这个11岁的孩子,似乎很信赖胖记者,胖记者跟她开玩笑:“你们这里不欢迎我来,还没到就给我来个下马威。”林芳憨厚地笑笑,扭头看看胖记者的脸,胖记者问她:“你欢迎叔叔来吗?”林芳笑着点点头。说着话二十来分钟,走到岔路口,林芳跑上前,把人们带上一条一米来宽的山路,走到山腰上的一座瓦房前,她说:就是这——

几个人都怔住了,两间低矮的瓦房,一间用茅草搭建的偏屋,门前的空地十分窄小,因为依山而建,实在没有继续往外扩张的地方,独此一户,距离其他人家有一百多米。暮色中,显得如此沉寂甚至阴森。齐涵很难相信眼前这个11岁的小女孩,独自在这样的房子里,度过无数个周日和夜晚。她的父母怎么放心把这么小的女孩丢在家里。怪不得啊!包工头一鼓动,她自然就跟着外出了,何况外出不仅能吃到现成饭,每月还有100元零用钱,天天有街市有新鲜看,有同伴一起玩耍,一起睡觉。胖记者也明白了什么,他没说话,只叫林芳把电灯全打开,屋里很简陋,只有一个半新的大衣柜和一个五斗柜,有一台小电视机,林芳解释说早就坏了,看不清图像,只有一片轰轰轰的声音。几条凳子和一个老式八仙桌,其他就根本不能算家具了。胖记者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拍照,他像个导演,叫林芳到厨房舀水,又叫林芳坐在平时写作业的地方,还叫林芳背着书包锁门,一转身要去上学……这些镜头,他抢拍了不少。齐涵也跟着拍了些,觉得这个同行还是挺能干的。这些镜头都是林芳平时做的,算不得造假。她只是有些傻眼,新世纪了,居然还有这么闭塞的地方,看来,移民建镇的事,这些山区的任务还真不轻呢,而且十分紧迫。

高成林和乡村里的几个同志,对这样的小山村,自然见得多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不像齐涵这样一副惊讶和内疚的样子。齐涵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很不理解,林芳的父母怎么会放心让女儿独自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对胖记者那么尽心尽力地拍照,她恨不得上前去拉他离开,把自己家乡如此不雅的一面展示在外人面前,她甚感没面子。但她站着没动,自己的缺陷如果没有勇气暴露出来,还有勇气去改造么?她在琢磨着林芳的父母,为什么不干脆把女儿一起带出去上学,要么他们就不是在一个城市,不是一家人在一起租房,他们分散打工,与十七八岁的儿子一起,一家三口在异乡,本就十分辛苦。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改变自身贫穷的面貌,无非是为了多挣点钱回家盖房,他们远离家乡,过着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农民本就看重男孩子,他们连十七八岁的儿子都带出去打工,可见他们生活的窘境和无奈。或许在他们心目中,女儿每天都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有饭吃有衣穿有学上,天天踏着故乡的土地,听着故乡的鸡鸣狗吠,不知比在外流浪要舒适要幸福多少倍。他们整天为挣钱而奔波,他们的心思已被坚硬的生活磨得粗糙,哪里还能体会到小小孩子对亲人的无尽思念,哪里还能体会到万籁俱寂的长夜里,松林间鬼哭狼嚎般的风声给孩子幻想的世界带来的无边恐惧。

齐涵的心情分外沉重。她不由自主地拥了一下林芳,轻声说了一句:“小妹妹,坚强一点,一切都会好的。”齐涵说这话时,心里被一种崇高的情感充溢着,她觉得今后自己该做点什么,至少是不能只停留在记者的职业水准上,不能只停留在挥毫抨击或讴歌上。

高乡长带了几个人一起去附近几户人家走访,叮嘱他们关照一下林芳,然后对校长说,要尽快把学校食堂办起来,腾出一间房子,不行的话就干脆盖一间,把几个路远又没有父母在家的孩子集中起来吃住,这样既能保证孩子们的安全又可以解决父母的后顾之忧。还特别叮嘱,住宿不要收费,只按成本收些伙食费。齐涵对高乡长很有好感,觉得这个现场办公的效果不错。

休闲广场上依旧像夏日夜晚似的热闹,跳健美操的庞大队伍散场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夜宵棚子却正是火爆时分,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着县台的药品广告。这个招商引资修建起来的休闲广场,从它开放之日起,仿佛一夜之间就把城里百姓们的夜生活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六七年前,这样的夜宵摊子刚刚兴起时,齐涵大学毕业回到故乡,感觉很新奇,它丰富了普通市民的夜生活。夕阳落山后,悄然撑起的棚子,同时撑起了城里普通百姓的逍遥,从棚子里传出男男女女吆五喝六的声音,将城里与乡下的夜空距离拉得越来越大。

刚刚从十八湾山间的沉寂中走出来的齐涵,对此感触异常强烈。县城与山村的距离尚且如此,那么,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等,那些新兴的大都市,对农民的吸引力可想而知,更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充满幻想的孩子。齐涵钻出车子,感到夜风很有些凉意,看看表,十点多了,她赶紧在县委招待所为北京记者办好住宿登记,就立即告辞回家。她没有一丝睡意,她想连夜把这个报道写好,一路上都在思考着从什么角度去把握。她不想粉饰太平,但也不能一味指责,她得把现实问题摆出来,还得向世人展示各级政府和相关部门正在为此而作出的努力。我们都在同贫困作斗争,不是么?包括那些外乡的记者,还有像林芳这样年幼的孩子。齐涵很庄严地想着,点击电脑上的“关闭”键时,右下角已显示1:50分。她伸了个懒腰,准备洗脚睡觉。远近传来劈里啪啦的炮竹声,还有咚——咚——咚——震天的焰火。不知是谁家又在举办乔迁新房的庆典。

齐涵心想,看来明天该是一个吉祥日子。

响声延续了近二十分钟,她上床熄灯时,觉得幸好自己睡得迟,不然被吵醒了更难受的。这民政局做事也太拖拉,多年来,很多政协委员对此都有过提案,要求对这种影响公共秩序的行为进行规范。可民政局就是拖着,任其愈演愈烈,子夜凌晨居然还放焰火,这样的庆典搅断多少酣甜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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