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消息传回“平步青云”,见玉娇闻讯出去听樊侍中回禀细节,嘉贵妃忍不住朝坐在她对面,闭眼捻着佛珠的皇后打趣道:“当真难得见姐姐如此,我还以为姐姐成日礼佛,是彻底看破红尘,不再理这俗事了呢。”
皇后缓缓睁开眼,浅浅一笑,“身在俗尘,何以看破?”
“姐姐也不必太过忧心,到底景明不是真的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可瞧他这次不是主动反击了吗?”
“可终究是太过于被动了。”
“是呀,这左右都是死局,即便是以进为退,折损的还是景明。被对方紧紧地咬住要害,也只能趁势反扑了。不过,对方也捞不到好处。”
“此事固然会诱使景明与凌芸产生隔阂,但身在局中的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会就因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被轻易瓦解的,于对方而言,即便成了也并非是大获全胜,所以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下这自损八百的残棋?”
“那依姐姐的意思......莫不是咱们都想错了?”
“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仅尚未了结,反而只是一个开端。他最终的目的,可能不单单是针对景明和凌芸的。”
景昱硬是将铭婼带回了西苑南阁空翠楼,抬脚狠踹开房门,拖着铭婼进了寝殿,一手将她甩在榻上。
得以解脱的铭婼气得发疯,景昱才松了手,她便挥手朝景昱的脸打去,景昱本可以躲开,却直直的站着,等着铭婼下手,却不想铭婼的手扬起之后便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景昱冷笑,“你打呀,怎么不打了,”景昱将头抵近铭婼,问道:“是怕这一巴掌打下来,我会负气而去吗?放心,我不会走的,只要你需要我,我随叫随到。”
铭婼甩下手,气道:“可我不需要你坏我的事!”
“跟一个通房丫头较劲,你这算什么本事?”
“只要是能让那贱人伤心痛苦的事,都是我想要做的。”
“今天便是打死那丫头又如何,会改变什么吗?不,一丁点儿都不会,反而会让景明更加厌恶你,所以,你还是收手吧。”
“你凭什么让我收手,难道,你就让我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贱人逍遥快活吗?”
“铭婼,你醒醒吧,你和景明早就不可能了。”
“要不是那贱人横插一脚,抢了我的位置,景明怎么会不要我?我那么爱他,可他现在被那贱人迷惑得对我另眼相看,冷言相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面对铭婼的歇斯底里,景昱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她了,“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荒谬至极,到底当年是谁丢下景明的?”
“是我又怎么样,可我是有苦衷的,我也是受了嘉懿和景昕的挑唆,我......”
“你那不叫苦衷,叫心机报复!若是你一心笃定,非景明不可,纵是她们再有心,我们再有意,你也会坚定不移的追随景明,对他不离不弃。可实际上是你在景明和我之前摇摆不定,明面上满口答应我娘离开我,背地里却满心不愿,所以你偏要拖着我私奔而离开景明,导致景明误会我,我娘埋怨我,我得不到你,却还要为你背黑锅。”
“景昱,对于你,我真的很抱歉。”
“你不必对我道歉,你该道歉的人是景明,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可你现在就是这么爱他的吗?你也不必觉得凌芸亏欠你什么,人家如今才是真真切切的爱着景明,而景明也爱她。”
“竟然连你都向着她?”铭婼尖叫一声,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景昱,质问道:“凭什么?!”
“就凭你这不叫爱,叫自私!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若再怨天尤人,执迷不悟,对他纠缠不休,那结果只能是自作自受,你会万劫不复的!”
听闻莲心被打又伤及凌芸之事,凌君借着下钥前的例行巡逻,与傅裕分队而走,并选取了去往“花晨月夕”的最短路线。由皇极殿东路进入上林苑,经“会朝清明”和“淡然凝轩”一路向北,不想,在临近“花晨月夕”与“励精图治”的岔路口来了一场偶遇。
凌君老远便瞧见一个内侍在甬道上徘徊,细细打量,正是兆雪嫣的陪嫁丫头珊瑚。现下,因兆雪嫣做了豫郡王妃,珊瑚便随了一众“玉”字辈的内侍女官,改名为“玉姗”。
在路口中央的那颗大合欢树下,兆雪嫣正与一个高瘦的男子交谈。然而,那男子背对着凌君而立,一时乍看其背影,倒颇似景明,但细品衣着装束,又并非是郡王服制。
随着禁军离路口越来越近,玉姗显然慌了,杵在原地进退两难,而兆雪嫣分明也看到自己正领着人过来,可她从容未动,佯装视而不见,依旧谈笑风生。
在距离兆雪嫣还有两丈远的时候,玉姗便屈身行礼,“请纯君夫主万安!”她这一声请安,惊得背身站着的男子猛然回过头。看他面色如常,但瞬间紧攥的双拳暴露出他事先并不知情。
渐渐,凌君莫名觉得不妥,但又无从躲避,只能迎难而上,于是躬身行礼,“臣恭请四殿下大安,请豫王妃大安!”
兆雪嫣面带微笑,示意凌君起身,“夫主不必多礼。”
“谢王妃。”
“阮大人今夜当值吗?”看凌君直起身,景晔冷冷地问道。
“回四殿下的话,只是下钥前的例行巡视。”
“既如此,眼下日渐西斜,那就劳烦你把豫王妃送回‘滴水穿石’吧。”说着回头看向兆雪嫣,行礼道:“眼下上林苑即将下钥,恕臣弟不能送二嫂回宫了,告辞。”
“殿下请便,有夫主护卫臣妾,万事无虞。”
“臣等恭送四殿下。”看景晔径直离去,凌君不得不笑对兆雪嫣,“王妃先请!”看兆雪嫣由玉姗扶着缓步前行,凌君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景晔离去的方向,随即回过头,慢慢的跟在兆雪嫣身后。
景晔方才的话说得凌君好生糊涂,因为宁妃的“绘影锦丰”在上林苑的西北角,恰是“滴水穿石”之上,本该与兆雪嫣是顺路的。但又很显然,他是要赶在上林苑下钥前出去的。素知景晔经常夜不归宿,总是在天市宫南郊鬼混,凌君见怪不怪。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
一向出紫微宫唯有正北的永裕门和正东直通太微宫的德胜门可以通行,但因德胜门距离东宫特别近,所以每日酉时初刻德胜门便会关闭。是以,此时唯有永裕门还开启。既出去,往东北去“励精图治”的宫门是距离永裕门最近的,而且,就算由上林苑南门出去,依旧是要从西苑往西宫绕到永裕门才能出宫的,何必舍近求远,兜这么一大圈?
听了凌君的一番描述,景昕不为所动,依旧抱着煜琇安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继续分析下去。
“他们怎么突然这么熟?”
“毕竟是叔嫂嘛。”
“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吗?”少见景昕如此淡然而处,反倒引得凌君有些耐不住性子,蹙眉不解,急着问道:“还是,你早就知道?”
景昕浅笑,打趣道:“你不说,我从何得知?”
“宫里的人呢,没有跟你汇报吗?”
“秋菊早就自顾不暇,忙着照应凌芸,对付莲心,还要提防着奇铭婼没事捣乱,已是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我只能让她专心一志,别顾此失彼。”
“那玉娟呢?今日进宫给景明送如意,就没从中得到半分消息?”
“凌君,你以前可不是这般敏感多事的人,何故此番如此慌乱不安?真是叫我不知你究竟想说什么了?”
“眼下我担心的,不正是你所忧心的吗,你何必明知故问?”
“我可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事。”
“昕儿!”
景昕也不看此刻一脸不安的凌君,低头对臂弯里的煜琇逗乐,“琇儿,你快看呀,爹爹生气了呢,你要不要替娘哄哄他呀!”话音未落,就见煜琇不似方才老老实实窝在景昕的怀里,开始有些挣扎了。
见状,凌君主动上前,朝煜琇伸手,一脸宠溺道:“好闺女,到爹这里来,好不好呀?”
景昕顺势将煜琇送进凌君的怀里,睨着他,嗔道:“你这死脑筋,得亏琇儿没随了你!”
这话说得凌君好没面子,故作矫情,抱怨道:“要没我,你自己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姑娘吗?”
“少臭美,真当自己是九州第一美男吗,若非你是阮家的长孙,那门槛才不会被踏破呢。”
“若我不是阮家的长孙,你注定要孤老异乡了。”
“阮凌君,你这榆木疙瘩,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真是要气死我了!”说着景昕绞着手帕,气哄哄地踢掉鞋子,爬上软塌,抱着针线篮子打绦子。正在此时,凌君高声唤了在外候着的玉娟入内。
玉娟行过礼,询问道:“少爷,有何吩咐?”
“送姐儿回房,”说着将刚刚哄好的煜琇送进玉娟的怀里,借机向玉娟递了个眼色,吩咐道:“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不必再候着了。”
玉娟会意,对凌君点了点头,下意识瞥了一眼景昕的背影,忍不住抿嘴偷笑,“是,奴婢这就退下。”
目送玉娟抱着煜琇关门离开,凌君上前掩好碧纱橱的门,然后悄悄地凑到景昕跟前,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臂膀,试探道:“生气啦?”
“生气!”
“真生气啦?”
“生气!”
景昕正琢磨着凌君接着会怎么跟她道歉,不想眩晕感倏然而来,随即发觉自己竟被凌君横腰抱起,未及反应,只看凌君的脸庞在眼前淹没,深深地沉浸在凌君霸道的窒息般的吻中,那撩人的唇齿于瞬息之间就被点燃的烈火灼烧,情难自已。
红烛摇曳,凊葳一面哼着小调,一面轻拍着怀里的景璘,哄他入眠。翡翠悄声入内,朝凊葳行礼。
看景璘睡得沉了,凊葳将他安置在暖阁的小垫子上,为他盖好被子,示意翡翠出去说话。
出了梢间,凊葳低眼看翡翠将手里的锦盒放在案上,轻手打开,正是一柄五福如意,不禁莞尔,“他倒是胆大,竟这么快便还回来了,我还以为他会连另一个一并借去呢。”
“听闻公主已把自己那对一模一样的如意给了睿王,这便将咱们的还了回来。”
“那凌芸如何了?”
“事后太医去瞧了,虽然宫正司的板子个个是死招,但都未伤及性命。芸主子未伤及筋骨,仅是皮外伤,并无大碍,而莲心倒是有些重,估计要养上个把月才能下地,而且此前秋菊所言有虚,莲心她根本就没有怀孕。”
“怎么可能,若非莲心有孕,凌芸怎么会非让景明娶她?”
“秋菊说,这次怕是我们皆中了圈套。娘娘,您看我们是不是要想些对策,先撇清关系?”
“猫是咱们放的,如意是咱们借的,他们不在的日子里,我也确确实实在明居住过几日,和凌芸一起又被太子妃和郡主瞧见过,再说了,我是凌芸的堂姐,只这一点又如何能撇开?”
“会不会是芸妃故意......”
“你当她是没事闲的,拿这种事开玩笑,耍我玩吗?”
“那眼下,咱们该怎么办?”
“都不知道背后的推手是谁,能怎么办,静观其变,顺势而为吧。”
凊葳话未说完,却看翡翠突然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低声小心道:“还有,奴婢刚才回来的时候,在芝兰堂外遇见了......”说着翡翠踮脚对凊葳耳语。
话间,凊葳当即瞪大双眼,怔忪失神,霎时缓过来,下意识扫视空荡荡的屋内,试图唤醒自己的错觉。
飘飘渺渺中,凌芸发觉自己孑然独立于凌寒绝顶之上,凛冽的风在耳边飒飒作响,隐约传来一女子声在周遭回荡。
“小姐,求你......求你救我,救我......救我啊小姐!救我!”
接连熟悉又瘆人的呼喊声让凌芸四下奔走,张望呼唤,“莲心,是你吗?”苦苦寻觅许久,方才发现自己是在迷雾中原地打转。
忽然脚下一滑,凌芸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重重的跌撞在一棵大合欢树的树干上。惊魂未定,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尖叫,猛然抬起头,却看是莲心随着折断的枝干直直坠下。凌芸未加思索,张开双臂,试图想要接住莲心。就在电石火花间,凌芸身边的岩石化作齑粉,随风四散,迷住凌芸的眼。
待到凌芸重获光明之时,莲心安然无恙的立在她身前,未等到她欢喜的迎上莲心,却被无形中的束缚困住手脚,不能行动。低眼一望,只看自己的四肢被铁链禁锢,奈何无力挣扎,任凭凌芸如何呼救,皆见莲心无动于衷。渐渐地,凌芸看见莲心的脸上露出邪恶的奸笑,只瞧她的手中握着一条不知何时出现的缰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身对着一匹高头大马甩手抽去,继而磔裂之感席卷凌芸。
“啊——景明救我!”
“凌芸你别怕,我在,我在这儿呢!”被凌芸从睡梦中惊醒的景明,很是紧张的盯着凌芸浸满泪水却又无神的双眼。
突见景明出现在眼前,凌芸感觉自己正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景明一命换一命,她哭嚎着垂死挣扎,尖叫道:“景明,你快走,你别管我,快走!走啊!”
看凌芸仍是陷在梦中,景明一边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一边大声呼喊道:“芸儿,醒醒,芸儿,你醒醒,是我,是我!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的景明啊!”
在景明的声声呼唤中,凌芸渐渐缓过神来,她胡乱抓住景明的手臂,怯怯道:“景明,景明,还好你在,还好我有你。”
景明伸手为凌芸拭去泪水,安慰道:“噩梦而已,只是一个梦,你别怕,你放心,我一直都在呢!”说着俯身抱住依旧惶惶不安的凌芸,在她耳边轻声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凌芸哽咽,反问道:“是不是我错了,我是不是对莲心太过绝情了,是不是我......”
“不是!”景明打断凌芸,猛地起身,瞪眼看着她,随即转了颜色,慢声细语地劝道:“是她为私情私心迷失了良心,以你的善心妄图私欲。”
“可我又何尝不是因为有了你之后,对她疏于关心,漠视了她的存在。”
“那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不,这与你无干,皆是我,是我对不起她的。”
“傻瓜,你何时对不住她了?纵观宫中上下,哪有像你这般对待丫头跟亲姊妹一样的主子?若非要细论你的不是,那便是你不该如此娇惯她养尊处优,纵容她为所欲为。你应当明白,人各有命。既然她是丫鬟命,她就该安守本分,恪尽职守。你看秋菊,她本是皇姐宫中最最不起眼的正九品芳婉,是一个连寝殿都进不了的打扫丫头,可她却凭借自己的机灵劲儿,得到皇姐的赏识,进而重用,她如今的正五品婉侍之位,是她修习自身,实打实努力得来的,而且每一次的提拔,都是清清白白,是令其他内侍打心底里佩服的。反观莲心,倘若她不是你的陪嫁丫头,只是一个从内侍局拨过来的普通内侍,想必现在的她已被扔在乱葬岗,尸骨无存了!我知道,你早就想问我为什么这么提防景晔了吧。凌芸,我可以掏心窝子的告诉你,完全不是因为小时候母妃抛弃我,唯独爱他,而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子,虽然父皇已立景旸为太子,但在所有人眼中,我们余下的这些皇子,依旧是存在夺嫡党争的。就算不是为了大位,为着将来能做一位权倾朝野的辅臣或是做一位闲云野鹤的逍遥王爷,那也是要去谋划,去争着明哲保身的。其实,景晔他若真心对莲心,大可直接跟我们明说。莲心本来就不是我的通房,我完全能够以皇兄的名义将莲心赐给他做姬妾,甚至做侧妃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只要父皇点头。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啊!她喜欢他并没有错,只是她不该不顾身份差距,不该不知廉耻与之过密交往,私相授受,更不该瞒着你,还以此要挟你就范。他们的事一旦被有心人拿捏住,那我们便彻底完了!我知道你不信莲心会出卖你,但你当知什么叫做意乱情迷。所以,凌芸,你真的不要于心不忍,千万不要觉得她可怜,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犯事要被处死,你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如何救她,而是如何自保!因为她终究是你的丫头,她的一举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光能连累到你我,甚至会祸殃整个阮家!”
话到此处,凌芸方于大梦中初醒,“那是陪伴我整整九年的妹妹啊!”说着拥进景明的怀里,痛哭不已,“景明,在这里,我只剩你一个人了!”
景明轻抚凌芸的背,将下颚抵在她那满是冷汗的额头上,疼惜道:“别怕,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生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