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鹿，一头有着漂亮的枝形头角的雄鹿，有着光滑的毛皮和好看的白色斑点。他在森林里悠闲地散步，不紧不慢地，走在雨后，散发着草叶清香的草地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森林，和远处皑皑的雪山，初生的朝阳，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对着太阳欢快地叫了起来，就好像是去亲吻一团火，就连胸口，都感到了融融的暖意。
但是这时，一阵刺耳的，令人恐惧的巨大轰鸣骤然响起，他身边的场景已然变成一条夜幕下的高速公路，他就站在路的中央，周围都是汽车不断的喇叭声，人们的呼喊声和咒骂声，来往高速的车流，红色的黄色的炫目车灯，都让他惊慌失措。他开始害怕，开始恐惧，他知道灾难即将到来，他开始奔跑，他的步伐一会是盲目的，一会是坚定的，他拼命地奔跑，却不知道归宿，他从对面迎面而来的车灯里，清晰地看见自己惊恐的眼神，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但是他必须奔跑，他越跑越快，直到他听到一声高亢的鸣笛，一声嘎然而止的急刹，随后，他看见自己引以为豪的枝角，变成碎片，飞向天空，大片大片红色的鲜血四溅，然后是一阵由远及近，深入骨髓的疼痛，疼痛。。。
陈默在梦境中被惊醒，他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着身上的冷汗，正在从每个毛孔里大颗大颗地渗了出来，他慢慢等着急促的心跳恢复平静，开始环视着屋子，感觉着身边的世界熟悉而又陌生。他躲躲闪闪的眼光，带着一丝丝的畏惧，像一个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却不知道，错在哪里的孩子，渴望着被原谅，却又觉得，那只是一种奢求。
陈默使劲地摇摇头，然后呆呆地看着惨白色的月光照进屋子里，照在白色的床上，他看着月光映照下斑驳的阴影穿过整个屋子，他看不见的是，自己的脸色，和月光一样清冷，惨白。
楚楚的手，慢慢从后面，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她的手指，试图扣住他还在轻微颤抖的手，“又是那个噩梦，是吗？”楚楚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默喘息着点点头，没有说话，然后闭上眼睛，用力扣住楚楚的手，躺下来，楚楚随着他躺下，她的右手被放到了陈默的胸口上，她用左手肘侧着支撑着自己的头，半躺着很专注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她看了有多久，直到陈默慢慢松开她的手，两个人才沉沉地睡去。
陈默不知道这个梦境对他而言，代表着什么，他已经连续三天梦到那只奔跑的鹿，梦到最后那疼痛的结局。但是每每想到梦醒之后，总是可以握住楚楚的手，他的心里又泛起一丝丝从未有过的甜蜜，有时候面对着自己的电脑，也会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微笑。连续的失眠让他在加班时每每走神，甚至对任晓华开会时的提问，也回答得显得有点心不在焉，虽然任晓华看起来不满陈默的回答，但是现在正是关键阶段，她也就是说话时敲打了他一下，没有深究。
文轩洋酒行的法国酒庄谈判，已经连续进行了三天。每天都有着不少西装笔挺的法国人出入文轩的大楼，软软的法语声和法国香水的味道，把会议室的空气都弄得软绵绵，香喷喷的，但是法国人给出的价格，却都是硬邦邦地没有余地，丝毫没有法语腔调中的婉转。这三天，任晓华和市场部的人，就像长在会议室里一样，白天开会，晚上还要加班准备谈判材料，甚至连市场部马斌也被传了随时候命。
“你们这女魔头这是要疯是吧，她要成仁拉上你们就算了，怎么还把我捎带上了？”马斌在开始谈判之前，在吸烟室一肚子牢骚地向陈默抱怨着。
“你就庆幸吧，今天是和最大的酒庄龙歌堡谈判，老胡全程参与，你们老大想来，还被任总拦住了，说有你就够了，看看，你够分量吧。”陈默抽着烟，眯着疲倦的眼睛，看着马斌道。
马斌摇着头道：“这就是摆明了毁我啊，谈判是你们市场推广部的事，兄弟我就一个卖酒的碎催，老宋你们不让来让我来，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不满，倒不如说是警惕。
“得了吧你，你就别得便宜卖乖了，我得走了，里面已经到齐了，估计快唱歌了。”陈默一边按灭烟头，一边急匆匆地说。
“哎，要唱歌了你走什么？不谈判了？”马斌一脸惊讶地问道。
陈默摆摆手，低声道：“我烦这个，唱完我再进去。”
马斌笑着骂道：“你丫现在，比你们头的谱还大。”
陈默匆匆走进办公室，看见安婷婷正在准备分发的公司宣传材料，他说道：“婷婷，你去会议室吧，这些我来准备。”
安婷婷一脸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谈判不是快开始了吗？这些我来做就行了，”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还不够资格去参加谈判的。”
陈默笑道：“你去吧，龙歌堡也是咱俩一直跟进的，大家都去了，旁听一下也好，难得的机会，我，就是不想走开头那个过场。”他做了个厌烦的表情。
安婷婷很有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陈默一眼，深表理解地点点头，难得地笑着道：“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
陈默含笑一抱拳：“谢了谢了。”
等到材料准备妥当，陈默走进大会议室，发现各色人等已经全部到齐，胡文轩阴沉着脸，正在和一个留着一脸花白胡须的法国老头握手寒暄，老头的身材，粗壮得如同一只大号橡木桶，这应该就是龙歌堡酒庄的主人，他旁边那个面色苍白如同吸血鬼，身材细瘦如同一根豆芽，正在和任晓华轻声交谈着的年轻人，应该就是他的儿子。
等到见面完毕，双方落座，老胡很是有风度地回头，对着文轩的人说道：“待会大家好好唱一下，让法国人也见识一下我们的公司文化。”
陈默低着头在大会议室的一角放好材料，慢慢地拖着时间整理，还没有等法国老头说话，“Idreamedadream”的前奏已经响起，老头听到这个音乐，蓝眼睛瞬时瞪的溜圆，回头和翻译说着什么，他身后的一帮法国人，一时间都好像有点不知所措，紧接着，胡文轩带头唱了起来。
也许是最近培训开得比较频繁，大家合唱“Idreamedadream”的声音，很多嗓子明显不在状态，那唱的调真是参差不齐，跑的是错落有致，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高音，唱得就像有人握着你的小心脏，崩崩地乱捏一气，如同严刑拷打，陈默在一边听得惨不忍睹，想上吊的心都有。他偷眼看了一下法国人，那帮法国人明显听得坐立不安，面面相觑，心神混乱，魂不守舍。陈默暗暗地想：“从打乱对手谈判气势的角度来讲，老胡这一次是占据了绝对优势了。”
一曲“Idreamedadream”终于唱毕，法国人脸上的表情，似乎正因为歌曲的结束而逐渐放松，心情也正要恢复平静，正在法国人不由地都要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正当中国人刚喘匀了一口气的时候，正在这歌曲余音未绝的时候，老胡铁青着脸，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我在文轩！”
谈判桌对面的法国人，明显被这一声大吼打得措手不及，而胡文轩后面，紧接着传来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呼应：“我快乐！我工作！”，就直接把法国人的表情由不知所措直接变为惊恐，可能是大家自觉没有把歌唱好，所以把回应的呼号喊得越发响亮整齐，来作为对歌曲遗憾的弥补。紧接着后面连续的有节奏的鼓掌，掌声凌厉，扑面而来，更让法国人有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陈默看见，法国人中，有几个甚至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皮包，似乎要随时夺路而逃。
胡文轩等掌声停止，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对着法国老头说道：“这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我们把法国名著《悲惨世界》中的“Idreamedadream”这首歌曲作为司歌，作为我们公司追求卓越，追求梦想的愿景。而我在文轩，我快乐，我工作，是我们文轩人工作的座右铭，这种企业文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文轩公司特有的标志。”胡文轩似乎对自己这段话很是得意，语气轻重拿捏得当，配合着自己够十五个人看半拉月的脸，他自我感觉已经充分显现自己一代商界领袖的悠悠风范。
正当胡文轩认为自己已经旗开得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只见木桶老爹拿着和胡文轩同样铁青的脸色，侧过头去，用法语快速地和身边的儿子低声说着什么，口气似乎十分严厉，一声高过一声，而吸血鬼儿子则是显得很委屈，老爹一顿话，他只是无奈地耸耸肩，很婉转地用两三句软软地回应，语气很是恳切。
双方的翻译是最先清醒过来的，只不过不知道是该翻哪一句，只得互相看来看去，干瞪眼不敢翻。胡文轩看着法国父子，依然自我感觉良好，问自己这边的法语翻译道：“怎么回事？他们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想就企业文化和我们继续深层次地讨论一下？”
翻译看了一眼法国父子，又看了一眼胡文轩，干巴巴地道：“不是，他们是问，我们是不是对他们龙歌堡有什么成见没有解决？”
胡文轩很是诧异地问道：“没有啊，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翻译踌躇了一下，小心地说道：“他们的家族姓氏是沙威，正好和《悲惨世界》里的一个人物的名字相同，他们。。。好像很在意这个。”
“沙威?”胡文轩疑惑地回头看着身边的任晓华，任晓华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低声说道：“沙威在《悲惨世界》里，是一个警察局长，被认为是法国贵族阶级压迫人民的代表。”
胡文轩的脸色，霎时间转换了好几种表情，变换之快实在是非常人所能及。只见他微笑着道：“名字有很多重名重姓的啊，他们又为什么很在意这个呢？”
翻译接着干巴巴地道：“老沙威因为曾经被认为是沙威的后人，为此受过不少非议。在法国红酒行业，他不喜欢《悲惨世界》这个歌剧，是出了名的。”
正在大会议室一个角落里，悄悄整理文件的陈默，偷眼看着中国人与法国人面面相觑的一幕，心里不由得响起了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前奏：崩崩崩崩崩，崩崩崩崩崩，这回崩了这回崩了这回崩了，崩了崩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