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在文口镇的城楼下，只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袭白衣的风满楼，挺立在古城门下，身后残阳似血，寒风凛冽如刀。
古旧的城墙，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风满楼如标枪般站在影子下面，而在影子的尽头，是一双纤细的鞋子。
一双女人的绣花鞋。
天地寂静，静得可以听见，雪敲在剑锋上的声音。
“你不该回来。”萧潇低声说道。
风满楼看着萧潇如水的眼睛，“为了今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他说道。话音，冷得像剑上的寒光。
“你等的，就是杀我的家人？”萧潇出鞘的剑在风中微微颤抖。
风满楼回手握住剑柄，蓦然昂首纵声长笑，伴着无边的落雪，笑中竟有着如刀锋般的悲凉与决绝。
“你想的就是报仇？你有没有用一天想过我？”萧潇低声说道。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显赫萧家的女儿，我是朝廷的钦犯，我又怎么会想你？我又为什么要想你？”
萧潇低下头，注视着手中的长剑，只觉风雪入骨，她微微闭上眼睛，轻声道：“原来是这样，你要报仇？那出剑吧。”
风满楼放开剑柄，一步一步向萧潇走来，白色的衣袂在风雪中翻飞，脚步在雪中印下清晰的印迹，那脚印，一直印到萧潇的面前。
现在，两人之间，只隔着萧潇的手臂，和那柄，有些颤抖的长剑。
“让开！”风满楼只说了两个字。
萧潇咬紧牙关，长剑一挺，如灵蛇般抵到了风满楼的胸口。
“我们从此是仇人了，你过不去的。”萧潇一字一顿地说道。话音刚落，风满楼的白衣上，就绽开了一朵殷红的花朵，那锋利的剑锋，入肉，及骨，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白衣上，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菊花。
风满楼不动，任萧潇一剑刺入。
“让开！”他还是那两个字。他说着，身体竟然向前一送，萧潇感觉手上一紧，长剑再入半寸，花开更盛。
萧潇的剑再无力刺入，当啷坠地。“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躲开？”看着鲜血喷涌的伤口，萧潇无力地嘶喊着，已是泪如雨下。
风满楼踏着长剑，从萧潇身边迈步而过，鲜血滴到晶莹的白雪上，如殷红的眼泪。一步两步，他没有回头，如标枪般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女人，和她在雪地上痛哭的声音。寒风吹在伤口上，如盐粒，如刀锋。他一边走，一边也在问着自己：为什么，那一剑，他不想躲开？
风满楼站在天香楼的门口，天香楼是男人去的地方，他要见的当然是一个女人。
一个带着剑伤的男人，要到天香楼里找女人，实在不太常见，而他要找的女人，就更不寻常了。
他要找的女人，叫耳环。
天香楼是文口镇最大的青楼，而这耳环，就是天香楼的头牌。这个头牌别致的很，不卖身，却专卖菜，做菜的菜。因为耳环的“青楼菜”，才是天香楼真正的头牌。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天香楼撒下大把银子，就只是为了品尝一下她的“游龙戏凤”和“西子捧心”，当然更为了能一亲芳泽，多少豪客又是一掷千金，不过据说还没有人能够得偿所愿，因为耳环早就立下了规矩：自己亲手做的”青楼菜”，一天只有一桌，而且，只有在这桌上喝酒能喝过她的男人，才能和她同床共枕。于是无数男人，虎狼一样地立着进去，绵羊一样人事不知地抬着出去，还没有男人能拍着胸脯说看见耳环醉过，更别提能占上便宜的了。这样一来二去，天香楼和耳环的名字，就被传的是越发响亮了。
风满楼跟随着带路的老鸨子，来到天香楼后面一座白色的小楼前，小楼看着清洁素净，毫无秦楼楚馆通常的俗艳热络，门前左首，还挂着一只大红灯笼。看到门口的灯笼，老鸨不由一怔，忙回头满脸堆笑地说道：“这位爷，您来得不巧啊，耳环姑娘今天有客啦。”
风满楼看了一眼灯笼，又看了一眼高挂夜空的新月，说了两个字：“我等。”
老鸨眼珠一转，正想着这位身上带伤的爷看样子不好惹，得琢磨个法子把他好好打发走，却听得门环声响，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闪了出来。只见她杏眼黛眉，一张吹弹得破的粉脸，正是耳环姑娘。
耳环轻笑一声，对着老鸨道：“让他进来吧。”又掏出一锭银锞子，放到她手上：“就说今天我身上不舒服，不见客了。”待老鸨走了，她才转过头看着风满楼，娇俏可人的笑脸上美目流盼，错眼看到他胸前的伤口，却欲言又止。她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柔声道：“跟我来吧，他在楼上。”
风满楼为什么要来这里？他到这里又要见谁？
风满楼跟着耳环上到了二楼，耳环推门进去。偌大的一个厅堂，只有一个八仙桌，桌上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白衣胜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
风满楼看着他拿起酒壶，把自己面前的三个酒杯斟满，然后抬起头，目光中竟已经有了如春风一般的笑意：“满楼，你来啦。”
风满楼看着酒杯里的酒，又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眼眸，他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身形，仿佛也被那春风般的眼神融化了，他轻声回答了一声：“哥。”
耳环浅笑一声，拉着风满楼来到桌边，说道：“你们哥俩啊，这么久不见，见面也没两句亲热话，”她拿起酒杯道，“秋镝，满楼，你们好好喝两杯。”
耳环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他们两个人夹菜，风秋镝放下酒盅，瞟了一眼风满楼前胸血迹殷然的伤口，问道：“和萧潇见面了？”
风满楼看着风秋镝的眼睛，淡淡地回道：“既然是回来和他们算账的，也就把这个帐算清楚吧。”耳环看了一眼风满楼，为他夹过一道菜，幽幽地说道：“这个帐，只怕你未必能算清楚吧。”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风秋镝，好像自问自答地说道：“人世间的事情，不是你想说清楚，就能说清楚的。”
风秋镝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又拿起一杯酒，对风满楼道：“满楼，这一杯庆祝我们兄弟团圆。”
风满楼也笑着端起酒杯：“好啊，索性我们再行个酒令，今天喝个痛快。”
耳环笑着起身说道：“那我再给你们拿坛好酒去。”说完，她就走出房间，掩上门，下楼去了。
而屋内的风秋镝则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敲着杯沿，笑道：“我先来。吴哥夜带刀，不破楼兰终不还。”
风满楼也拿起一根筷子，在桌子上敲着，笑道：“好，我对的是大雪满弓刀，一片孤城万仞山。”对完兄弟两人只觉豪气顿生，同时纵声长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风满楼一边斟满酒杯，一边朗声道：“这次我先来，我的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千树万树梨花开。”就在他说出“千树”的时候，风秋镝已经如同一道白影闪出了房门，说到“万树”时，一个黑影已经被逼进了房间，而在说完“梨花开”的时候，风满楼长剑的剑尖，已然递到了黑影咽喉三寸左右的地方。
风满楼依然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他根本就没有回头，左手递出的长剑寒光森然，右手却依然握着那一盏，已经斟满且微温的酒杯。
风秋镝站在门口，右手，也握着一盏，同样微温的酒杯。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刹那之间，风秋镝的白影，冲进屋的黑影，风满楼的剑光，三个人就在这一句诗中动如电光石火，却又在这句诗的结尾中同时凝住身形。他们就好像一直这么站着，而且似乎再站几个时辰，他们也并不介意。
屋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到，有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是谁的酒洒了？这个黑影又是谁？
不知道对峙了多长时间，那个黑影忽然开口道：“儿童相见不相识，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刚硬沧桑，沙哑有力，却与酒令描述的情景大不相符，风满楼背对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他说道：“朋友，你乱令了，该自罚一杯。”说罢，长剑缓缓收回，慢慢地放回剑鞘。
风秋镝却踱步过来，到桌上斟满了一杯酒，再把自己的酒杯放到旁边，冷然道：“我用这半杯酒陪你。”刚才这酒，是风秋镝洒的，那这人呢？
黑影缓缓摘下黑色的头罩，他四十上下，身形异常魁梧，从头到脚一身夜行打扮，背上好像背着一把奇形长刀。高鼻深目，虬髯满面，不似中土人士，铜铃大的双目，自是顾盼生威。
黑衣人低声说道：“能用这半杯酒把我逼进屋子的人，普天之下，不超过七个。但，象你这样年轻的，是第一个。你是谁？”
风秋镝回身仔细看着他的脸，冷冷地说道：“你并非中土人士，说得却是纯正的京城口音，长相粗豪，却颇有心智，最重要的是，”风秋镝目闪寒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上来用的都是杀招，能在我这三招活下来的，你是第一个，你是谁？”
黑衣人皱眉道：“你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就想一击毙命？下手未免狠一点了吧。”
“我没有朋友。”风秋镝淡淡地道。
“不是朋友的人都要杀？”黑衣人问道。
“因为不是朋友，就是仇人！”
风秋镝话音刚落，身形晃动，转眼已向黑衣人攻出五招。第一招是少林菩提十三掌中的第五式“明镜非台”，双手画圆，平平推出，黑衣人见掌风凌厉，身形腾起，如白鹤冲天一般，越过了风秋镝头顶。风秋镝紧接着是一招峨眉派金顶神功中的“夜雨倒飞”，跟随着黑衣人倒飞过去，左手疾点黑衣人双腿穴道。黑衣人半空中猛然拔出长刀，横切风秋镝双手，风秋镝左手改点为拍，荡开长刀，右手横击黑衣人手腕脉门，这一招正是武当太极中的绝招“右手鞭”。黑衣人落地往后急退，刀交左手，反身却是一招“力劈华山”，反守为攻。风秋镝低喝一声：“好！”左肩斜斜前冲，肘击黑衣人胁下，却是辰州僵尸拳的“无家可归”。这寸桥寸劲的打法，正是黑衣人长刀大开大合的克星。黑衣人临危不乱，刀封上三路，然后是扫堂腿连环踢出，风秋镝一声长啸，身形疾变，翻身向后一纵，飘然落回自己的位子。他在空中的姿态甚是曼妙轻盈，这“天山流云”的轻功身法，却是天山派的不传之秘。
黑衣人长刀一闪，已归入身后的刀鞘。风满楼一直看着黑衣人的身形刀法，等看到他长刀入鞘，只见刀鞘暗红，色如淤血，鞘上雕刻拙朴，颇有古意。心思一动，脱口问道：“阁下与烈焰神刀怎么称呼？”
风秋镝拿起刚才自己放下的那半杯酒，森然道：“都看见刀了，还用再问它的主人吗？”
他举起酒杯，“有幸得见天下第一神捕，六扇门第一高手，烈焰神刀铁战铁捕头，我先干为敬。”说罢，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黑衣人看了一眼风秋镝，又打量了一眼风满楼，微微一笑，：“好身手，好眼力。不错，我正是铁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