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星期三,同一天。
两天来,阿道夫都没离开过办公室,他要等一个人。乘没人的机会,阿道夫不停地揉着眼睛。然后,他偷偷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威士忌。他只对嘴喝了两口,就有把酒瓶放回了抽屉。酒瓶旁是一个敞开的口香糖罐子,他专为自己酗酒的坏习惯而准备的。一位打算竞选总统的内政部长,不应该让人发现他的不良嗜好。
口香糖嚼了不到一分钟,厚重的雕花木门后就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阿道夫看着门把顺时针的转了四十五度。他迅速吐掉口香糖,坐直身子。全法国,只有两个人能在敲门后直接进入他的房间。一位是当今总统;另一位就是他在等的人,法国秘密警察魁首,代号G先生。G先生对外的职务,是一个政府信息部门的部长。名不见经传,因此能很好的起到掩饰作用。
秘密警察头目能随意进出内政部长办公室的传统,大致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那时法国政局不稳,各种思想流派此起彼伏。秘密警察有了用武之地,他们负责监视任何可疑的人或事。根据解密的档案,当时被监视的甚至包括维克多·雨果、阿瑟·兰波等法国文豪。
“优良传统应该被继承。”G先生一进门,阿道夫便念念有词地说到。
“我已经看过了您送来的材料。”G先生有一副强壮的军人体魄,身材却不高。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卷得厉害。他从不承认自己的阿尔及利亚血统,可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点。但没人想惹恼G先生,因为他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看来欧仁胖子对您撒谎了,部长阁下。这份材料可以直接进垃圾桶。”说完,他果真把一叠文件投进了一旁的碎纸机。阿道夫在办公室安置了好几台碎纸机,以便他随时处理不需要的文件。
“这是我的人为您准备的材料。您可以先看,或是我解释给您听。”
阿道夫接过文件,略显疲惫地做了个“请说”的动作。他同时拿出威士忌酒瓶,对嘴喝了口,又递给了G。只有后者和阿道夫的家人见过他喝酒,阿道夫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们只有在彼此面前才会显出本性。G先生甚至承诺过,在下一次大选时,秘密警察部队完全听候阿道夫的调遣。
G只是象征性地对了对嘴,继续说:“别的先不说,欧仁胖子对您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目击证人。我的人从‘皇宫’里得到消息,星期二凌晨的谋杀案有两个目击证人。男的是中国人,叫顾亭然;女的是法国人,叫索菲娅·缇洛。他们是天主教大学的学生。据他们自己说,当时他们正打算去同学家,路过圣母院而已。目前还没找到他们同安托万神父的交集。”
阿道夫阴沉着脸,他有阴谋家的天分。只是如今是和平年代,他的阴谋诡计总没有用武之地。“是真的?”
G自信满满,点头道:“有一样东西您一定会感兴趣。”他又拿出一份文件。其实他早就能拿出来,但他深知阿道夫的脾气,慢慢吊他的胃口,他才会认为你有价值。“这两个大学生在西岱岛上真有个同学,那人叫克劳德,由于参加学校的研究,暂住在西岱岛上圣母院的房子里。和他同住的还有几个他们学校的人。安托万死前的一个星期,有人在突奈尔桥下发现了他的尸体。自杀,没什么可疑。但是据警察局的记录,这个克劳德的住房很特别,他在房间里布置了许多镜子,几乎布满了天花板和墙壁。他的母亲也在口供里说自己的儿子那段时间行为异常,好像对镜子有特别的爱好。”
“变态佬,和安托万的死有什么关系?”阿道夫一头雾水。
“别着急,阁下。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的直觉。”G换了个座姿,他一点都不着急。“目前还没有更多的证据表明这两起案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它们都和那两个大学生有关。如果真如后一份报告所说,他们半夜三更去找同学,会是找谁呢?西岱岛上倒是有个他们的同学克劳德,可他早就死了。他们还回去干什么?”
“有没有将他们带回来问问?”
“还没有,欧仁胖子有意袒护他们,我看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先盯着吧,等有了新进展再说。”
“优良传统应该被继承。”阿道夫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谈话该结束了。
“这件事似乎很棘手。”G先生,没有起身的打算。
“为什么?”
“安托万的死好像也引起了梵蒂冈的注意。”他又装做不经意地漏出了一些情报。
“梵蒂冈?”阿道夫伸长脖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在意大利的人报告回来说,梵蒂冈日前派出两名枢机主教和几个随从。他们悄悄过境,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可恶的梵蒂冈!”阿道夫想起了G先生之前送给他一份秘密报告。一段时间前,一群瑞士籍士兵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奉梵蒂冈的命令进入法国。他们一直留在拉萨尔大主教身边。报告说这群士兵是从瑞士信仰天主教的士兵中精选出来,以守卫梵蒂冈的安全。如今他们被刻意隐瞒身份,派驻到法国境内,不得不让人起疑。“他们管得太宽了!”
“图书馆遭窃一案不告破的话,他们是不会收手的。”
“那就应该交给我们查。真该想个办法把拉萨尔送到梵蒂冈去,没个人在那里替我们说话还真是不行。”
“梵蒂冈的顾虑未必是多余的。”G揉了揉鼻子,想掩饰一些窘意。“盗窃案我秘密地派人查过,可是一直没有结果。梵蒂冈图书馆的防盗措施堪称一流,可凶手还是把里面弄得天翻地覆。都说凶手潜伏在巴黎,可那些瑞士佬和我们都一筹莫展。”
得了,别抱怨了。
阿道夫安慰他到。“这是梵蒂冈的事,同我们没关系。只要帮拉萨尔破了这起案子,他还是有机会去意大利的。从现在起,叫你的人聪明些,顶紧了欧仁、那两个大学生,以及那群前前后后从梵蒂冈来的混蛋。”
离开警察局,拉萨尔便成了媒体竞相追逐的焦点。理由很简单,只有他肯说。面对媒体,拉萨尔将这起案件说得天花乱坠,恐怖异常。媒体不遗余力的通篇转载拉萨尔的话,并将他的照片放在显要位置。可以说,自从成为法国总主教后,拉萨尔从没那么风光过。他非但上了电视,天主教旗下的所有教省的总主教几乎全给他来信:他们关注这起事件,因为圣母院是法国的象征,也是所有天主教徒心中的朝圣地。
拉萨尔继续在媒体上大肆谴责凶手的恶行,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意大利对于他的回应。他们似乎相信了拉萨尔的一套说辞,不论是教皇本人,还是处于各个职位的枢机主教,他们纷纷表达了对于凶手的愤慨。他们甚至表示,一名信仰天主教的善良人,是不会干出如此恶行。凶手是在向整个天主教会挑战。
无疑,这一番话是拉萨尔的定心丸。它表明,意大利相信了这只是一名不听教化的编外人士的所作所为。他们还是肯定了拉萨尔在教省内的成绩。他已经暗暗计算前往意大利的时间了。
队长打断了他的美梦。自从来了巴黎,他和他的队员们一筹莫展。来自梵蒂冈的信函越来越频繁:语气严厉,字里行间都在敦促他们早日破案。这些信没有被批准给拉萨尔看,直到安托万神父死后,梵蒂冈给的最后一封信,他们才授以这位瑞士队长可以将信交给拉萨尔。
队长身穿普通神职人员的服饰,他觉得很别扭,袍子宽大不贴身,透气性也及不上军装。更别扭的是,穿着这身衣服,他是否该朝拉萨尔行礼呢?
他还是僵硬地行了个军礼,然后将信摊放在书桌上。教皇大人签署的手谕!
拉萨尔耷拉着脸,一副不情愿地接过信。纸张细腻柔软,显然经过了精细的制造过程。教皇喜欢用这个品牌的书写纸,让人觉得他既亲切,又有威信。拉萨尔只是草率地扫视了一遍信纸。上面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重申应该尽快破获案件。虽然被盗的文件尚没有在市面上公开,可他担心这不意味文物已经通过非法途径流入收藏家的手中。再者,这次发生在巴黎圣母院的惨案,已经引起了教皇的高度重视。他希望对两起案件同步展开调查,以期尽快破案。
不用说,这肯定是别人代笔。拉萨尔轻轻放下信纸,又打算做他的美梦。
“主教大人,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很难向圣域交代。”队长压着心中怒火,保持礼节地看着有些像是犹太人的拉萨尔。
“这么多天来,您有什么头绪?”
“这个……”队长有些发窘。侦破案件不是他的专长,他来这里的目的是协助拉萨尔,随时听他调遣。可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只是让他们出入都跟随在他的左右,仿佛当他的私人保镖一般。
“您没有头绪,我也没有。不过照我看,那么久以来都没有进展,凶手恐怕早就逃离了巴黎。”不是嘛?有哪个罪犯会傻乎乎的赖在一个地方不走?“放心吧,我正打算给教皇大人写信,希望他考虑让国际刑警参与调查。至于安托万神父……”拉萨尔突然拿过桌上的一面小镜子,慢条斯理地打理着自己一头黑色的卷发。“我们手头的情报只有这么些,不比那些警察少多少。”
“您确定没有目击证人?”队长以他的常识,做最后的努力。
“的确没有!那些警察没必要骗我们。教皇真应该体察一下我们的实情,或者什么时候,您能给教皇送一份详细的报告。告诉他这起案件有多么的匪夷所思。没有目击者,没有任何线索!”他放下镜子,又开始翻阅最近的行程。“您就放心吧,法国警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们始终敬仰梵蒂冈,他们一定会协助我们早日破案。”
队长还想说什么,拉萨尔已经起身,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走到他身边说:“走吧,我们还有个电视采访,舆论的力量会帮助我们的。”
星期五。
如果顾亭然也能像拉萨尔大主教那样轻松就好了。一整天,他还穿着被缇洛先生捏皱的衣服,躺在床上。肚子里时常传来“咕咕”声,顾亭然也懒得去理。这只手机始终攥在手里,顾亭然的拇指也只在拨号同挂断键之间徘徊。
起初,他五分钟拨一次电话。到后来,每一次的时间延长到了十分钟、二十分钟,甚至更长。但无论如何,听筒里传来的都是同一个声音。它也已经很熟悉了,却不是索菲娅的声音。这是他同索菲娅之间唯一的联系。
凌晨的时候,他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他太累了,又很饿,可除了每个一个时候拨打同一个号码,他几乎不想做任何事。
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实在不想起床去开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熟人来找他。他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敲门声仍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急。如果有可能,那人甚至想把门给凿穿了。
“家里没人!”顾亭然大声嚷嚷,并朝门的方向扔了个枕头。可那有什么意义呢?半秒钟后,顾亭然便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愚蠢。但既然对方不肯停下,他只得翻身起床。
就在走到门前的几步路中,顾亭然还是不忘给索菲娅打一通电话。他机械式举着手机,离耳朵却很远。根本不会有意外,呼叫直接转进留言信箱。
顾亭然却在赞叹那人的臂力,几分钟内,敲门声始终没有停歇过,频率更是越来越急促。他真担心会有邻居跑来投诉,法国人很爱管闲事。为了这惹人厌的敲门声,他们甚至会叫警察。叫警察?如果他们能直接带走这个疯子就好了。
是谁?
顾亭然一直觉得没有猫眼很不方便。可找房东多次,都没有下文。
对方没有回答。不过,顾亭然却在敲门声的间隙听到了些别的声音。那是一种轻微的、急促的喘气声。再往下听,还能品味出一丝恐惧。
“是谁?”顾亭然单手扶着门,悄悄的把耳朵贴了上去。
“开门!快开门!”门另一边的说话声微弱无比,索菲娅!那是索菲娅!顾亭然本能的惊呼到。他不需要再加判别,这个声音,比他自己的呼吸声还要熟悉。他找了她一整天,她却自己出现在他的门前。顾亭然不假思索的打开了房门,打算敞开怀抱迎接索菲娅。
索菲娅蓬头垢面的站在门前,她虽然一如既往的美丽。可蓬松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光彩,只有脸上的污垢还看得清。她的衣服也很邋遢,满是尘垢。顾亭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索菲娅,她是索菲娅,他确信这一点。可……她究竟怎么了?突然,一对眼睛集中在索菲娅身上的污渍,好像有些咖啡色,又好像是一种深得发黑的红色。红色,红色……她的脸上也是!这回顾亭然终于看清了,遍布在索菲娅脸上的污垢,不是血渍又是什么!
顾亭然只是愣了一秒钟,正待他开口,索菲娅已经推开他,冲进了房间。就在同顾亭然擦身而过时,她还在不停地说着“快关门!快关门!”
当顾亭然转过身来,眼里的索菲娅像只无头苍蝇,在狭小的房间的正中央不停的走着。时不时,她会咬着手指,担惊受怕似的回头朝身后看。左一次,右一次。随后,她好像是放心了的长出口气。可过一会,她又会朝身后望去。
“索菲娅!你怎么了?我找了你一整天。你的爸爸不让我见你,而你的手机又……”顾亭然实在有太多话想对索菲娅说。他试图让索菲娅看着他,可后者似乎更关心自己的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似的。
“索菲娅!”
“帮我看看,身后有没有人!”索菲娅微微踮起脚,凑近身子,悄悄的说。她好像担心被别人听见。可这房间里,分明只有两个人。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哪里来的别人!”顾亭然觉得莫名其美妙。“快去洗把脸,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他走几步去开厕所的门,一边招呼索菲娅过来。
“洗脸?对,是该洗洗了。她轻轻蹭了蹭脸,朝厕所走去。“你确定我的身后没有别人?”
“当然没有!相信我。”顾亭然怜惜的看着站在水池前,一脸憔悴的索菲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