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办法!你们回去吧!”赵天波继续表演他的嘴硬工夫。事实上,他的脑袋里现在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四人就此别过。赵天波一个人去了网吧,而他们三人则赶回学校去领罪了。
在赶往网吧的路上,赵天波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
入学十余年,他在学校里一直都是一个遵规守矩的良民(或许有人会提到一年前的那次男生公寓楼打架事件,赵天波当时的表现并不能算是一个良民,但他至今也仍然认为自己当时并未犯下什么过错,他觉得自己那时只是在行使正当的自卫权)。对于学校的那一套规章制度,他怀有一颗敬畏的心,而这种敬畏完全等同于他对法律的敬畏。在内心深处,他承认自己今天做了不该做的事,承认自己踩了红线,但是,他并不愿为此而接受应有的惩罚。
我们很难理解他的这种思绪。犯错就得受到惩罚和付出代价——这是被他所认同的一条生活定律,他也一贯坚持并信守着它。但是,为何这一次他想到了要反抗呢?
想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原因,我们还得从另一个方面来加以分析和论述。
如果有人说赵天波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那么这话其实一点也不假。当他建立起他的那套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后,他便以它们为自己的人生准则。对于这个世界,他有一套只属于自己的评判标准。美与丑、善与恶、对与错,他只信任自己的判断。另外,在他的灵魂里还住有一个道德上的圣人,那个圣人总会提醒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尽管有时他俩也会闹矛盾,但他知道那个圣人永远都是对的。在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他会向那个圣人忏悔并接受惩罚。
对于他这次的行为,圣人又对他说了什么呢?令他感到遗憾的是,在他与圣人的交流中,圣人只是责怪了他的刻意欺骗,而对于吸烟,圣人却只字未提。
对此,我们只能这样说,赵天波实质上并不认同学校的某些校规,因为它们与道德毫不相干,而他偏偏又是一个只屈服于道德的人。在学校里,吸烟是种犯罪,而在社会上,吸烟是一种很常见的生活现象。在学校里,打架是场游戏,散场后,每个人都相安无事,但在社会上,打架是种犯罪,弄不好甚至还会有牢狱之灾。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谈恋爱,比如偷盗和赌博。在某种特定的时间和情况下,学校和社会有很多地方是有矛盾的。对此,赵天波是非常清楚的。在法律面前,如果他真的犯了罪,那他将会甘受处置,但他这次显然并未去践踏法律,所以他不想接受惩罚。
他对自己说道:“吸烟是件败坏道德的事吗?不,绝对不是!吸烟并不触犯法律,可学校却视它为一种犯罪行为。遵守法律是有道德的一种表现,而我抽烟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触犯法律且没有道德的人。既然我没有违背道德的准则,那我又何必要去承受那份责罚呢?在学校里,抽烟和打架是头等重罪,等待我的将是一次重罚。这种事并没有什么下不为例可言,抓住一回就惩处一回,和法律一样,校规也是冷酷和绝情的。从上幼儿园开始,我何时成过反面人物?难道这次我就要晚节不保吗?我不是一个烟鬼,我甚至还不会吸烟,难道就因为这次的不走运而要让我身败名裂吗?假如这次不是被‘韩土匪’给逮住了,而是被华敏给逮住了,那么情况会怎样呢?华敏可能会骂我,乃至会打我,我也有可能会向她写一份检讨书,我会甘愿忍受这一切吗?我想我会的。她教会了我很多道理,我像尊敬我妈妈一样地尊敬着她。但是,‘韩土匪’是我的什么人?他确是有权利处罚我,但他没有资格处罚我!华敏处罚我顶多算是家丑,而他处罚我则会弄得全校的人都知道。对不起,我丢不起这个人!那样不但会让我颜面尽失,而且还会让整个高三(一)班因我而蒙羞。所以,我不能向他屈服!绝不!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假如我不去找他的话,那他过几天就一定会到高一(三)班去找那个叫‘张海’的人,他肯定是找不着的。当他发现自己受骗后,他会干什么?他会发疯一般地把我从学校里给揪出来!那样一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如此看来,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了。主动去找他承认错误肯定是死路一条,让他来主动找我,那我就会死得更惨!”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到了“绝境”之后,赵天波忽然间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似乎变得比之前灰暗了不少……
到了网吧后,他找了一个两边都没人的位置坐下。他点了一部电影,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他脸上的表情不时地变换着,一副很入戏的样子。事实上,尽管他戴上了这副大耳塞,但他的耳朵里却几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仍在想着自己的这次不走运……
在他的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在他来网吧的路上就已经蹦出来了,但他却有意地对其视而不见。当他发现自己确实是走投无路时,那个念头再次蹦了出来。这一次他不再回避它了,他隐隐约约地看见电脑的屏幕上出现了两个红色的大字——“走人”!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他久久都不愿将它收起。后来,他越想越兴奋,直至他笑出了声——这一刻,先前在他脸上不断凝聚的阴云顿时就全都了无踪迹了。
“别那样干,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只有这个办法了,没有别的了!”
“还是再想想吧!”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的这个真实的想法已经完全主导了他的思绪,但他很清楚自己眼下只有三条路可走:一、主动认错,接受处罚。二、躲起来,等着被韩德义揪出来。三、保留学籍,走人。他已经很明确地拒绝了踏上前面的那两条路,如此一来,他将何去何从似乎已经很清楚了……
或许,自事情发生之后,他便想到了要走第三条道路;或许,他前面所想的那些家丑、名声、颜面尽失都只是他的一个借口;或许,他早就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时机以便彻底结束自己的学业。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揣测,这里面的具体缘由恐怕连他本人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但是,他确实早就有了弃学的打算,这是事实。
我们可以回想一下那件往事:去年,赵天波在华敏的威逼之下被迫低下头让马明剪掉了他的“燕尾”。当时,这件事被自尊心极强的赵天波视为人生里的一次奇耻大辱,他甚至有了离开学校的念头。这一次,如果韩德义因吸烟事件而把赵天波的名字写在了校务公示栏的“罪人栏”里,甚至于让他在全校的师生面前登台亮相,那么,对于把“士可杀不可辱”奉为人生信条之一的赵天波而言,要让他在全校人面前丢人现眼绝对是一件让他无法容忍和接受的事。因此,我们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为了不让“晚节不保”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赵天波已经铁了心要离开学校了。
我们必须得承认,这件事情的发生确实具有很强的偶然性。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这件事的发生,赵天波不会想着要逃走,他仍会留在学校里为高考而“努力”。虽然他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够考得上,但他至少已经决定了要去尝试一把。可是,他的这个愿望如今却毁在了秋风和香烟的手里。
自从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走人”两个字后,赵天波就什么都不去想了。或者说,他也不搞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快上晚自习时,他走进了高三(一)班的教室。
他刚一落座,唐岚便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边,对他说道:“我看你这次肯定是死定了!我写了两页信纸的检讨书给他,但他说不行,他叫我至少要写五千字。我的天!五千字?都成小说了!所以,我觉得你肯定会比我更惨!”
赵天波故作洒脱地笑了一下,说道:“五千字?他在开玩笑吧?我不信他真的会挨个去数?对了,古越怎么样?”
“他说他要给古越一个处分,他说古越败坏了学校的形象,而且古越也被要求写一份检讨,我觉得肯定也是少不了五千字的。”
说完,唐岚偷偷地瞄了赵天波一眼,见他的神色明显焦虑了起来。
“你骗了他,我估计你会比古越惨很多……”唐岚皱起了眉头。
“没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赵天波对她笑道。
“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啊?”
“我没想干什么啊!你快回去吧!华敏马上就要来了!”
唐岚的话,说得更准确一点,韩德义的惩罚措施彻底抹杀了赵天波心中仅存的一点侥幸。他撇了撇嘴,下定了决心——保留学籍,走人!
秋风,香烟,偶遇,当它们撞在了一起,赵天波的人生轨迹也就此而改道!
赵天波很清楚退学对他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因而,尽管他已经下了退学的决心,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种力量在竭力劝阻他不要冲动行事。可是,对犹豫不决深恶痛绝的他已经不愿去理会它了,在这些年里,他受到的这种折磨已经够多了。然而,就在他握住刀柄正欲挥刀时,他的这个老爱犹豫的毛病还是犯了。
“等一下!你不觉得这很可耻吗?你犯了错,难道不该受到惩罚吗?”他问自己。
对于这道他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他坐在教室里沉思了很久,然后他断断续续地答道:“这很可耻吗?这没有什么好可耻的啊……嗯,确实没有什么好可耻的!犯错?我错了吗?好像是错了……可是,为什么连一个改过的机会也不给我呢?更何况,我是否真的做了一件错事呢?就算我真的错了,那么他的处罚措施是否又太过严厉了呢?我对抽烟并没有什么兴趣,我只是在闹着玩,为什么不能对我宽容一点呢?假如他当时说一句‘下不为例’,那我现在也不会想着逃跑,可他没说,他要直接修理我……这就好像我杀了人了似的,而他则要直接把我给枪毙了!可是,我所犯下的这个错误真的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了吗?没有!绝对没有!韩德义这样做未免也太过不近人情了吧……对啊,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的这把火未免也烧得太旺了吧?我确实有错,但他比我更有错!我错了,我的良心会谴责我,惩罚我,我会告诫自己切勿再犯,至少会让自己更加谨慎行事。但是,他却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有错,他会认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是在根除陋习,是在维护神圣的校规,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肯定是这么想的!要不然他为何要为难唐岚和景浩?五千字?你见鬼去吧!学校里谈恋爱的人难道还少吗?你怎么不去把他们全抓起来写检讨啊?古越要被记一次处分?想当初,叶超不止十次被马明逮住了抽烟,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叶超是否应该被你拖出来鞭尸呢?你以为你是谁?是包拯还是海瑞?你怎么不去检察院呢?”
他本来想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走,可他的思绪却将他引到了对韩德义的批判上来。这样一来,他就更有理由去对抗韩德义的那种在他看来“既不公平又不合理”的处罚措施了。自己是否犯了错已经不再是他所需要去深究的了,他开始将矛头对准了韩德义的那种“不人道”的行为,并且加以猛烈的攻击。
“我这一走就将失去参加高考的机会,就将会失去上大学的机会,这难道不是对我的惩罚吗?命运惩罚我就够了!你,韩德义,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命运?犯了错自会有报应,我愿遭天谴,因为天就存在于我的良心之中!”
想到这儿,他的心绪变得极度的亢奋,以至于他都有种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感觉了。
“赵天波,你可要想好了!这一走可就将决定你往后的全部人生啊!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正当他开始对韩德义恨之入骨时,他的脑中突然莫名其妙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他难下狠心劈下这决定性的一刀,但是,他此刻的犹豫不决更像是在逢场作戏。他既然已经抽出了这把刀,那就证明他是早有预谋的,厌学并想退学的念头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他的心头扎下了根,这就如是他心头的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他比谁都清楚,他现在之所以还待在学校里的原因只有一个——为了给自己的父母一个交代。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或许早就不是一个学生了。那么,他此刻的再度犹豫又该如何解释呢?很显然,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能让自己可以免受灵魂的指责。也就是说,他不但要说服自己,他还想说服自己的灵魂。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但他对此却是得心应手。在这方面,他的造诣简直可以用“登峰造极”来形容。
短短的十几分钟后,他让自己的灵魂与自己的意念站在了同一面旗帜之下!他听见自己的灵魂对他说道:“赵天波,我们干吧!别再犹豫了!”
终于,他落刀了——他给华敏写了一张请假条,他说家里出了急事,明早得回家一趟。
晚自习的第一堂课结束后,赵天波把假条递到了华敏的手中。他本来还以为华敏会问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急事,可她根本就没问,而是直接就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这让赵天波的心里生出了一丝罪恶感。接过假条后,一想到自己即将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他浑身的热血便开始狂乱地奔涌了起来,他的罪恶感也随之而消失了。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还不到庆祝的时候,还有很多问题在等着他去解决。